秋雨连绵了两日,才恋恋不舍地停歇。天空像是被洗过,呈现出一种清澈而高远的灰蓝色。湿漉漉的操场空无一人,残留着运动会狂欢后的寂寥。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落叶腐烂的气息,凉意透过单薄的校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沈逾的脚伤,成了高二(三)班课后最引人关注的话题。他请了两天假,周四才重返课堂。右脚踝处缠着白色的绷带,走路时需要借助一支单拐,动作缓慢而小心。那支突兀的拐杖,和他清瘦挺拔的身形、以及脸上惯常的平静神色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大家那次意外的发生。
岑宁的目光,比以往更频繁地、也更隐秘地追随着那个移动不便的身影。看着他如何费力地保持平衡上下楼梯,如何在座位上将受伤的腿小心地安置好,如何拒绝同学们过于热情的搀扶,坚持自己完成那些缓慢而艰难的动作。每一次注视,都让她的心像被细小的针尖刺了一下,弥漫开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和无力的复杂情绪。母亲苏敏的叮嘱言犹在耳:“宁宁,你林慧阿姨这周都是夜班,白天要补觉,阿逾爸爸工程队又忙。阿逾现在骑车肯定是不行了,你上学放学路上,多看着他点,搭把手,别让他摔了。” 这份嘱托,像一道特赦令,将她从之前那种只能远远窥视的境地里稍稍解放出来,赋予了她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
然而,真到了需要付诸行动的时刻,勇气却总在临界点溃散。课间,她看着他拿起水杯,犹豫着是该起身去帮他接水,还是装作没看见。最终,总是有更外向的同学抢先一步:“沈逾,要喝水吗?我帮你!” 她只能默默坐回原位,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
放学铃声响起,是最考验人的时刻。同学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很快只剩下动作迟缓的沈逾,和故意磨蹭着收拾书包的岑宁。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到他座位旁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沈逾……我妈说,让你……这几天别骑车了,路上不安全。我们一起……走回去。”
沈逾正费力地将书包背好,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他显然也清楚自己目前的状态无法骑车。回去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岑宁跟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既不敢靠得太近,显得刻意,又不敢离得太远,生怕他需要帮助时自己来不及反应。精神高度紧张,像一只警惕的雏鸟。沈逾撑着单拐,每一步都落得很稳,却也很慢,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种清瘦利落的步调。 沉默像一块厚重的幕布,笼罩在两人之间。只有拐杖落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笃、笃”声,规律地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其实……你不用特意等我,慢慢走也能回去。” 走到教学楼出口,沈逾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太耽误你时间。”
岑宁的心猛地一沉,一种被看穿且被拒绝的难堪瞬间涌了上来。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讷讷地说:“没……没关系,不耽误的。我妈……和林慧阿姨都交代了。”
她搬出了两位母亲,试图让这份关心显得更“正当”些,少一些她个人的色彩。沈逾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沉默地向前挪动。他没有去车棚,而是径直朝着校门的方向。 岑宁跟在他身旁,第一次,不是骑着车,而是以步行的方式,和他并肩(虽然是错开的)走在这条熟悉的放学路上。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一个稳健,一个蹒跚,以一种奇怪的韵律向前移动。
------
拐杖接触地面的触感,沉闷而具体地提醒着失败和狼狈。他厌恶这种需要依赖外物、甚至依赖他人步伐的脆弱感。尤其是,在她面前。
她能来等他,是出于两位母亲明确的嘱托。这让他松了口气,至少不必去揣测那关心里是否掺杂了别的、他无法回应的东西。那句“不用特意等我”是真心话,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特别是她的。
她走在他身边,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距離,连呼吸都放轻了似的。这种无声的体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里发胀。他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比如问问她运动会后的稿子还写不写,或者……谢谢她。但话语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又被咽了回去。任何刻意的交谈,在此刻都显得虚伪而艰难。也许,沉默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楼道里的苔藓,因为连日的阴雨,颜色更加深浓,湿漉漉地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像某种顽固的情绪,在不见光的角落,反而滋长得愈发蓬勃。
终于走到筒子楼下。沈逾停下脚步,转向岑宁,低声道:“谢谢。我到了。”
“不客气。”岑宁如释重负,又有些莫名的失落,“那你……小心上楼。”
“嗯。”
她看着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艰难地踏上楼梯。那个背影,在昏暗的楼道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单和倔强。直到他家的门“咔哒”一声关上,岑宁也慢慢走回自己家。晚上吃饭时,苏敏问起:“今天和阿逾一起走回来的?他还好吧?”
“嗯,一起走的。上楼……看着还挺吃力的。”岑宁扒拉着碗里的饭,回答得心不在焉。
“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得。”岑建军接口道,夹了一筷子菜给女儿,“你陪着走这几天,阿逾这小子倔的很,多看着”。这份来自家庭的、理所当然的支持,让岑宁心里踏实了些。它像一束借来的光,照亮了她靠近他的路径,尽管那路径依然充满忐忑。
第二天是周五。放学时,天空又飘起了毛毛雨。岑宁庆幸自己带了伞。和昨天一样,她等到最后,和沈逾一起离开教室。雨丝细密,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一次,沉默似乎没有昨天那么难熬了。岑宁撑着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伞面悄悄倾向他那边, 自己的左肩很快被冰凉的雨水打湿。走到那个每天必经的、因为下雨而有些湿滑的缓坡时,沈逾的拐杖尖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滑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岑宁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牢牢扶住了他没受伤的左臂胳膊肘。那一瞬间的接触,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体温。两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雨声,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沈逾率先反应过来,迅速但不着痕迹地将手臂从她手中抽离,重新用拐杖撑稳身体,声音比雨丝还凉:“没事。”岑宁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他手臂的温热和那一瞬间的力度。她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慌忙收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剩下的路程,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那种刻意的沉默里,仿佛掺杂进了别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以及,一种被突然打破距离后的、心照不宣的悸动。把他送到家门口,看着他开门进去。岑宁站在楼道里,没有立刻回家。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刚才扶过他的地方。那里,仿佛还带着灼人的温度。借来的光,似乎……也能留下真实的暖意。而这暖意,正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潮湿的心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