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一直很安静。公式是安静的,定理是安静的,竞赛题海深处也只有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这种安静让我感到安全,像置身于一个逻辑自洽的密闭体系,一切变量都可控,所有结果皆可推演。
直到那个变量出现。
她叫岑宁,住在我家隔壁。理论上,我们应该是“青梅竹马”。但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我安静世界里一个模糊的背景音——是楼道里轻快的脚步声,是两家厨房窗户飘来的、不同于我家油烟气味的饭菜香,是小时候蹲在门口一起看苔藓时,她指着湿漉漉的绿色说“它好像会呼吸”的稚语。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背景音开始干扰我的系统。
大概是某个清晨,我看见她捂着胃,脸色苍白地趴在课桌上。那一刻,我演算到一半的公式突然断了线。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多拿了一盒牛奶,沉默地放在她桌上。她惊讶地抬头,眼睛亮了一下,像受宠若惊的小动物。那道光,轻微地灼了我一下。
从此,多带一份早餐,成了我日常程序里一个隐秘的 subroutine(子程序)。升入高中再次同班,牛奶变成了豆浆,因为听说这个对女孩更好。我把它放在她桌角,像完成一个仪式。这杯豆浆是安全的,它可以被解释为邻居的习惯,世交的关照,唯独不能是我那些开始失控的、非逻辑的念想。
我开始记录。在那个从不离身的黑色笔记本里,在密密麻麻的公式缝隙间,藏着另一个不可告人的数据库。
“9.12,阴。她换回了马尾辫,脖颈纤细。物理老师提问时,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那个动作,重复看了三遍。”
“9.18,晴。下午阳光斜射,她在对着窗外走神,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草稿纸上的受力分析图,最终演变不成她的轮廓线。荒谬。”
记录能让我保持表面的平静。我必须维持那个“高岭之花”的稳定输出,那是我的保护色。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都可能破坏这个精心维持的平衡,让我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她似乎很怕我。总是低着头,避开我的视线。这让我烦躁。我试图寻找安全的交流通道。物理是其中之一。给她讲题时,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感受她专注的目光落在我的笔尖,呼吸间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味。那是我唯一被允许的、短暂的越界。
运动会她写给我的加油稿,“静默的猎手”。她看出来了。那一刻,心脏过载的悸动几乎让我在冲过终点后依然无法平复。我像个可笑的孔雀,因为她的注视而拼尽全力,又在她可能看穿时仓皇躲避。
脚伤是意外,也是……恩赐。它给了我一段可以光明正大与她同行的时光。那段路很短,又很长。沉默是我们的语言,但沉默之下,是比任何公式都复杂的情绪湍流。我厌恶自己的脆弱,却又隐秘地渴望这份脆弱能延长与她并肩的每一秒。
《影》是一次冒险。我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加密成关于光与影的物理探讨。最后那段“游离的呓语”,是我能鼓起的最大勇气。我期待她能看到,又害怕她真的看懂。当她似乎因此产生误解,与林淮走得更近时,系统第一次出现了接近崩溃的警报。
整理那份物理笔记,是另一种形式的诉说。我不能给她看黑色的笔记本,那等于缴械投降。于是我用两个晚上,将那些她可能需要的知识点,重新归纳、誊写。过程枯燥,但想到能减轻她的烦恼,让她在看向我时少一些困惑,多一些……或许是的依赖?便觉得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意义。
直到那个周六,她红着眼眶,误会《影》是为别人而写。那一刻,所有的冷静、所有的逻辑、所有的安全距离都土崩瓦解。我意识到,沉默的守护可能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解释是笨拙的。写信是孤注一掷的。将最深的心事摊开在阳光下,需要耗尽我积攒了十几年的勇气。
但当她终于抬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一丝清亮的光看向我时,我知道,我赌赢了。
平行线是否相交,在数学上是绝对的。但在人类复杂的情感世界里,当“电势差”累积到足以击穿空气的绝缘强度时,沉默的电荷终于找到了导通的路径,产生了名为“我们”的电流。
从此,我的世界依然有公式和定理。但在这个理性宇宙的中心,多了一个感性的、温暖的、让我所有逻辑都心甘情愿为之让路的,唯一解。
她的名字,叫岑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