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尼克萨

露露决定回家一趟。

　　她已经有整整15年没有回到那个群山里的小镇，头发留长了半截，洗掉了画在身上的油彩，摘掉了曾经很喜欢的宝石饰品，身上添了不少疤痕，但进山的路依然带着土腥气、车轮扬起的灰尘，还有逐渐变深的绿色向她迎面而来。

　　她沉默着坐在巴士的后座，抱着吉他盒子，阴沉地从睫毛后面打量着整个车厢。

　　伦尼克萨，她默念着家乡的名字。

　　巴士摇摇晃晃开进镇里，那种熟悉的，警惕地打量着外来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她身上，她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家乡在十五年间似乎毫无变化，一条街上从书店，唱片店，白天关门的酒馆，小超市，依次略过她的眼睛。天上飘着雪，路边的行人打起黑色的伞。巴士转过街角那盏挂着海报的路灯，在绿框路牌边上停了下来。

　　“酒吧开业狂欢。”她下车，盯着那张海报念了出来，眼底晦暗不明。

　　那时候她还只有二十出头，脸上涂着漂亮的油彩，特意烫卷了头发再用毛线帽子压住，两个耳朵上各带着三四个闪闪发光的装饰，露着肩膀手臂和大腿，是那种村里老人看到了只会摇头叹气的装扮。

　　这就是家乡一成不变的坏处，每个拐角，每条街道，甚至每条长椅都能唤起她的回忆，鲜活的，灵动的，尚未被血色浸染。甚至那些怀疑而警惕的目光都显得亲切。

　　她还记得回家的路怎么走，但那里显然无法容身，于是她在岔道口转向与湖边相反的方向。

　　那家汽车旅馆还开着，只是生意似乎萧条了不少，只停着两辆车。露露开了间房，放下行李，洗澡，上床，闭眼。

　　她已经过了因为过去的阴影而失眠的阶段，因此这晚与她以往十五年的每个晚上没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她先上山去看望家人的墓。

　　印第安部落的公墓在镇子南面的小山上，绿树成荫，一低头就能看到伦尼克萨湖和他们曾经的聚集地。十五年前那桩血案没有找到凶手，警察也只能草草了事，然后把残破的遗体集体掩埋。现在，那片废墟里头似乎已经有了新住民，如同蚂蚁搬家一般在露露眼下蠕动。更远一点的地方，现代工业隆隆作响的机器已经开到了湖边，不知道在进行什么作业。

　　露露驾轻就熟地爬上山，往公墓前放了两束花。墓碑上的名字已经被风雨磨得不甚清晰。她站在父母的墓碑前，眼底晦暗不明。

　　“你是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露露心头一跳，转头看去，是一个苍老的吉普赛女人。

　　“……渔婆？”她皱了皱眉。

　　两个人互相用那种不信任的、阴沉的、伦尼克萨式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米娜·露露·奥奈达。”吉普赛女人也认出了露露，缓缓开口，“你已经十五年没有来看过你的家人了。”

　　露露没接话。渔婆在十五年前就是伦尼克萨的边缘人物，浓厚的香料味和叮当作响的配件让她成为了比印第安人还不受欢迎的对象，而神神叨叨的话语和那个巨大的鹰钩鼻子又让人能刻意地忽视她身上的声音和气味，只求她离自己远点。

　　露露见过渔婆好几次，她徘徊在伦尼克萨和湖之间，从印第安人手里收集骨头，雕刻成不同的串珠去镇上售卖。十五年的时光好像根本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依然是大大的鹰钩鼻，深陷的眼眶，连皱纹都没有丝毫改变。

　　“啊……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露露随便找了个理由。

　　渔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应该回家看看。”

　　露露一下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两人之间又是沉默，伦尼克萨式的沉默，礼貌，但又尴尬。

　　换做别人，她这时一定会牙尖嘴利地反驳回去，叫他别多管闲事。但对于渔婆，她觉得还是谨慎点好，或许是因为年幼时母亲的告诫，又或许是因为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对父母的墓穴投下最后一眼，准备下山。

　　渔婆依然站在公墓前，干瘦的身影逐渐拉长成一条悠长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