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海的风，永远裹挟着砂砾的粗粝与遗迹的腐朽，呜咽着掠过无垠的废墟。夕阳像一枚将熄的炭火，挣扎着将最后一片昏红的光泼洒在支离破碎的大地上，映照出扭曲的金属残骸和嶙峋的怪石阴影。
一道瘦削却异常结实的身影，正拖着一具比他还大的“锯齿鬣狗”尸体，在砾石滩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随即又被风带来的沙尘迅速掩埋。
少年名叫秦宇峻，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破旧的麻布衣被汗水与兽血浸透，紧贴在初显轮廓的肌肉上。脸上污迹斑斑，唯有一双眸子，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隐忍。
这里已是青鸾城势力范围的边缘，再往外，便是真正危机四伏、法则崩坏的荒海深处。这个由巨大兽骨和锈蚀金属板勉强搭成的窝棚，是他被家族放逐后，挣扎求生的唯一容身之所。
将鬣狗尸体扔在窝棚口，秦宇峻喘了口粗气，熟练地抽出腰间断刀。刀身锈迹斑斑，刃口却磨得雪亮。他沉默地开始剥皮、剔骨。鬣狗的肉又柴又酸，但能果腹；皮毛和利齿，是去往集市换取微薄物资，或是几块劣等“源石”碎屑的唯一资本。
源石，神澜纪元遗迹中蕴藏的能源结晶，是如今这片荒芜天地间，武者修炼的根基，也是划分阶级的唯一标尺。
而他，秦宇峻，青鸾城三大世家之一秦家的子弟，却身负传说中的“绝脉”，天生无法感应源气，无法在丹田凝聚力量，是武道一途上彻头彻尾的废人。
三个月前，家族考核大会上，当测脉石再次毫无反应时，大长老秦洪山那冰冷刻薄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响：“秦宇峻，血脉废弛，有辱门风，即日起剥夺姓氏，逐出秦家，永世不得归宗！”
高台之上，端坐的家主，他的父亲秦烈，只是闭着眼，紧握着扶手，指节发白，终未发一言。
没有哀求，没有辩解。十五岁的少年，在无数道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他曾视作归属的家族大门。
“绝脉……废物？”秦宇峻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是自嘲，更是冰冷的不甘。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若非这具身体，他何须为了一头最低阶的凶兽，以伤换命，搏杀得如此艰难？
求生的本能，让他在这片吞噬弱者的荒海边缘，硬生生挺过了三个月。
就在他刚割下最肥美的一块后腿肉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戏谑的笑声由远及近。
“哟，瞧瞧这是谁？不是咱们秦家那位‘大名鼎鼎’的宇峻少爷嘛！啧啧，这锯齿鬣狗可不好惹，少爷好身手啊，该不会是捡了哪个倒霉蛋的便宜吧？”
秦宇峻动作一顿，没有回头。这个声音他认得，赵家少主，赵乾。青鸾城里有名的纨绔，也是……苏灵秋的狂热追求者。
他默默将肉用油布包好，塞进怀里，准备离开。麻烦，能避则避，这是荒海的生存法则之一。
“站住！”赵乾身影一闪，带着两名气息精悍的护卫，拦住了去路。他一身锦缎华服，与周遭的荒凉格格不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本少爷跟你说话，你是聋了？”
秦宇峻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赵少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赵乾嗤笑一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鬣狗尸体，靴子沾上了血污，让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我就是好奇，你一个连源气都感应不到的废物，是怎么弄死这畜生的？说出来让本少爷长长见识？”
秦宇峻沉默。示弱无用，冲突不智。赵乾的目的，他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苏灵秋。那个在他沦为废人后，是唯一还会偷偷给他送来伤药和干净食物的少女。
“哼，无趣。”赵乾见他默不作声，顿觉索然，眼神一厉，“罢了，本少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这废物一般见识。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还有那块肉留下，然后，跪下来磕三个头，学两声狗叫，本少爷就大发慈悲，放你一条生路。”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狞笑着上前一步，身上隐隐有源气波动散发开来，虽只是最低阶的“开脉境”修为，但对无法修炼的秦宇峻而言，已是无法逾越的高山。
空气瞬间凝滞，带着血腥味的压抑。
秦宇峻的瞳孔微微收缩。交出食物，在这片地域等于自断生路。下跪学狗？他的膝盖，可以跪天地君亲师，但绝不会跪这等仗势欺人的渣滓！
“我若说不呢？”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不？”赵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色陡然阴沉如水，眼中闪过戾气，“给脸不要脸！那就打断你的腿，让你这辈子都只能跪着！给我废了他！”
两名护卫得令，眼中凶光毕露，一左一右扑上！拳风呼啸，直取秦宇峻要害！
秦宇峻虽无源气，但三个月在生死边缘的挣扎，让他的反应、速度和战斗本能远超普通壮汉。他猛地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左侧护卫的直拳，同时手中短刀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划向右侧护卫的手腕！
“嗤啦！”衣袖破裂，但那护卫反应极快，手臂源气微涌，变爪为扣，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攥住了秦宇峻的手腕！巨大的力量传来，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几乎同时，另一名护卫的拳头重重轰在他的腹部！
“噗！”
剧痛瞬间炸开，秦宇峻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窝棚的骨架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窝棚剧烈摇晃，簌簌落下灰尘。
实力的差距，如同天堑。
“废物，还敢反抗？”赵乾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锦靴踩在沙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抬脚，重重踩在秦宇峻的胸口，用力碾了碾，“最后问你一次，跪，还是不跪？”
胸骨仿佛要碎裂，呼吸变得极其困难。秦宇峻仰着头，死死盯着赵乾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荒海深处万年寒冰般的冷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爆发的疯狂。
“你……做梦！”
“找死！”赵乾被他的眼神彻底激怒，脚下源气微吐，猛地加重力道！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钻心的痛楚让秦宇峻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无尽的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身负绝脉！为什么他要受此欺凌！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
“赵乾！你给我住手！”
一声清脆却蕴含着焦急与愤怒的娇叱，如同利剑划破压抑的空气。
一道绿色的倩影，如风般疾掠而至，挡在了秦宇峻身前。
来人正是苏灵秋。她身着淡绿色衣裙，容颜清丽脱俗，此刻柳眉倒竖，美眸中含蕴怒意，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美。她手中握着一柄柳叶短剑，剑尖直指赵乾，源气萦绕，散发着不容小觑的波动。
“放开他！”
看到苏灵秋，赵乾脸色变了变，脚下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灵秋妹妹，你怎么到这种污秽之地来了？我这是在帮你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废物……”
“我让你放开他！”苏灵秋声音冰冷，打断了他的话，短剑上的源气又凝实了几分。
赵乾眼神闪烁，对苏灵秋显然有些忌惮，悻悻然地收回脚，冷笑道：“灵秋妹妹，为了这么一个废物，值得吗？他早就被秦家像丢垃圾一样扔出来了！”
苏灵秋没有理会他的挑拨，立刻蹲下身，查看秦宇峻的伤势。当看到他胸口的脚印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时，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秦大哥，你怎么样？”
熟悉的淡淡药草清香钻入鼻尖，秦宇峻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苏灵秋写满担忧的俏脸。心中百感交集，有微弱的暖流，但更多的是被至亲之人看到自己最狼狈模样时，那锥心刺骨的屈辱。他挣扎着想靠自己坐起，却牵动了伤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没事。”他偏过头，声音沙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脆弱。
“别动！”苏灵秋急忙取出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沁人清香的丹药，不由分说地塞进秦宇峻嘴里，“这是回春丹，能稳住伤势。”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散入四肢百骸，胸口的剧痛顿时缓解了不少。
赵乾看着苏灵秋对秦宇峻如此关怀备至，对自己却不假辞色，嫉妒得脸庞扭曲，咬牙切齿道：“好！好得很！苏灵秋，你为了这个废物三番两次与我作对！你给我等着！”
他狠话放完，终究没敢当场与苏灵秋动手，带着护卫悻悻离去。
窝棚前，只剩下两人。夕阳彻底沉没，最后一缕天光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荒海的寒风开始呼啸。
“秦大哥，这里太危险了，你跟我回城吧，我一定能想办法……”苏灵秋看着秦宇峻苍白的脸，声音带着恳求。
“不用。”秦宇峻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他再次尝试，凭借一股顽强的意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推开了苏灵秋想要搀扶的手，“我的路，我自己走。”
他的背影在浓重的暮色中，显得无比孤独，却又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长枪，倔强地挺立着。
苏灵秋望着他，明白他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心中酸楚，知道再劝无用，眼中泛起水光，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她将一个浅蓝色的绣花小布袋，强硬地塞进秦宇峻冰凉的手里，触手微温，还带着少女的体温：“这里面有些伤药和……我攒下的一些源石碎。你……一定要保重。”
说完，她怕自己忍不住落泪，更怕再多待一刻会给他带来更多麻烦，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去，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荒海的夜色中。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秦宇峻紧紧攥着那个小布袋，仿佛攥着世间唯一的温暖，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无能！弱小！今日之辱，皆因实力不济！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对力量的渴望，如同荒原野火，在胸中疯狂蔓延！
他恨这具绝脉之躯！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
就在他几乎被负面情绪吞噬之时——
“轰隆隆——！”
荒海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如雷鸣的巨响，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震颤。紧接着，一道微不可查、却纯粹到极致的幽暗乌光，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竟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急速坠落！
一股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牵引感，让秦宇峻心脏猛地一跳。他强忍着周身剧痛，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一步步朝着乌光坠落的方向，蹒跚而行。
约莫一炷香后，在一个新形成的、还散发着焦糊气息的撞击坑底部，他看到了它——
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却自然流淌着暗金色玄奥纹路的晶石。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自亘古便存在，散发着一种吞噬周围一切光线与声音的诡异寂静。
鬼使神差地，秦宇峻伸出了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触碰到了那枚黑色晶石。
指尖接触的刹那！
“嗡——！”
晶石骤然爆发出深邃的乌光，化为一道液态般的黑色流光，顺着他指尖的伤口，瞬间涌入体内！
“呃啊——！”
一股远超之前赵乾重击千万倍的剧痛，轰然爆发！仿佛每一寸血肉都被撕裂，每一条经脉都被碾碎，灵魂都被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狂暴、混乱、充满毁灭与吞噬意志的恐怖能量，如同决堤的洪荒巨流，疯狂冲向他那原本死寂干涸的丹田！
秦宇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眼前彻底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一个古老、威严、仿佛源自太古洪荒的声音，在他灵魂的最深处幽幽响起：
“噬天……之道……今日……重开……”
少年倒在冰冷孤寂的废墟中，身体被一层浓郁的、仿佛有生命的黑色幽光完全包裹，如同一个正在孕育着未知与恐怖的……巨茧。
荒海的夜，更冷了。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低沉而满足的……叹息。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