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之事，陛下已交付玄鹰司着手处理，事情已然告一段落。
夜已深，盛云知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面无表情地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抬着一个看似沉重、盖着锦缎的箱子。
“盛姑姑，这……这次是送去哪个宫？”一个小内侍怯生生地问，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盛云知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对这份工作的“崇高敬意”：“揽月轩，李美人那儿。动作轻点，别惊扰了好梦。”
今夜她这位御前首席女官，要处理陛下的一大破事，关于“雨露均沾”后的技术性难题——
陛下压根没真正临幸别的妃嫔，只是用了点特殊香料让她们“以为”被临幸后，她得负责把伪造的“侍寝记录”和“赏赐”悄无声息地送过去，把场面做足。
这些活儿干的，也就他们这位陛下想的出来。盛云知在心里把那位热衷于在皇后面前装病、在后妃面前装睡的陛下吐槽了一万遍。
刚把“赏赐”送到揽月轩门口，交代好守夜宫女“陛下怜惜美人劳累，已歇下，特赐珍宝以示恩宠”之类的标准台词，一转身，就差点撞上一个带着笑意的胸膛。
“哟，盛姑姑，这大半夜的，又替皇兄分忧呢？”祁元熠摇着扇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眼底满是促狭的光。
盛云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殿下是属猫的吗？走路都没声儿。”她晃了晃手里空了的宫灯，“怎么，殿下深夜难眠，出来赏月？”
“月色哪有盛姑姑忙碌的身影好看？”祁元熠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笑意更浓，“这次送的什么？东海明珠？还是西域琉璃？皇兄这安抚费可是越来越下本钱了。”
“猜错了，”盛云知面无表情地晃了晃空了的宫灯，边走边道，“岭南新贡的翡翠玉枕，说是安神，我看是防身还差不多。”
祁元熠“噗”地笑出声，又赶紧用扇子掩住：“硌醒了好，硌醒了才能时时感念皇兄的隆恩。”
“殿下说笑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盛云知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脚下不停，“奴婢还得去盯着陛下体察民情的要道施工，先行一步。”
祁元熠立刻跟上，兴致勃勃：“真弄皇兄那神经兮兮的大工程啊？”
“不然呢？”盛云知语气平淡，“就是人手有点紧。”
这事得追溯到几日前。陛下批着奏章，忽然搁下朱笔，指尖点了点御花园西北角的图纸，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盛云知，朕觉得此处宫墙，略显刻板，缺了几分……野趣。你去给朕开个洞，要隐蔽，要雅致，最好能通到宫外……咳，顺便路过皇后那边。”
盛云知当时垂首站在下头，感觉自己眼皮跳了一下。
她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为难与忠诚：“陛下，宫墙开洞非同小可，若被御史台知道，或是……被皇后娘娘察觉，恐怕……”
她故意在“皇后娘娘”四个字上放了点重量。
陛下眉梢微挑，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眸子瞥过来，似笑非笑：“所以朕才找你，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陛下信重，奴婢万死不辞。”盛云知先表忠心，随即话锋一转，“只是，既要绝对可靠不泄密，又要手脚利落懂营造，这等人才实在难寻。万一找的人不靠谱，动静大了，惊动了皇后娘娘……”
她又提了一次皇后。
陛下沉默了，指尖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目光在盛云知低眉顺眼的脸上转了一圈，忽然笑了，带着点玩味：“盛云知，你跟朕在这儿兜圈子呢？”
盛云知心头一凛，面上却更显诚恳：“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忧心陛下安危，怕事情办不周密，反给陛下惹来烦忧。”
陛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危险气息：“说吧，看上朕身边哪个人了？”
盛云知知道火候到了，不再绕弯子：“玄鹰司的兄弟，忠诚可靠，身手也好，最适合这等机密要务。”
陛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往后一靠：“让朕的玄鹰司去给你挖洞？盛云知，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陛下明鉴，此乃体察民情之要道，非同小可，非心腹精锐不能胜任。”盛云知语气坚定，寸步不让，“若从外头找人，走漏风声，陛下清誉受损，奴婢百死莫赎。”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一个眼神玩味，一个目光“赤诚”。
最终，陛下像是败下阵来，挥了挥手，语气带着纵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行，去找沈诀要两个人。记住，此事若有一星半点传到皇后耳朵里，朕唯你是问！”
“奴婢领旨。”盛云知躬身，退出御书房时，嘴角极轻地扬了一下。
于是，便有了这深夜御花园的一幕。
祁元熠看着那两个灰头土脸挖土的玄鹰司精英，憋笑憋得辛苦：“盛云知，满朝文武也就你敢这么薅皇兄的羊毛。”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本分。”盛云知假笑。
祁元熠随即又想到什么，用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过，就算玄鹰司的人手脚再麻利，这挖洞总归有动静吧？御花园巡夜的侍卫、往来打扫的宫人……难道就没人发现？”
盛云知闻言头也不抬，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对啊，所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让挖的。”
祁元熠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扇子都忘了摇：“……什么？！我？！盛云知你等等！这黑锅怎么就扣我头上了？！”
盛云知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向他，眼神清澈又无辜：
“不然呢，殿下？难道要对外宣称是陛下想钻……呃，体察民情？还是说奴婢我胆大包天，私自挖掘宫墙？”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循循善诱，“您想啊，晋王殿下您风流不羁、率性洒脱的名声满朝皆知，您在宫里挖个洞，想通到宫外去寻些新奇玩意儿，顺带路过皇后娘娘的宫殿，最多被御史参一本行为失当，陛下再罚您几个月俸禄，闭门思过几天，风波也就过去了。可若是陛下或者奴婢牵扯其中……”
她没再说下去，但祁元熠已经完全懂了，合着他就是个现成的、合情合理的、品质优良的“挡箭牌”！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得差点跳脚：“合着本王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专门背黑锅的？！”
“殿下言重了，”盛云知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得不能再诚恳，“您这是为君分忧，顾全大局。陛下……会记得您这份功劳的。”
祁元熠看着她那副“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又想想自家皇兄那白切黑的性子，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最后只能悻悻地一甩扇子：“行！你们君臣二人，可真是……好样的！”
他这边还在郁闷，那边，一名暗卫已从松动的泥土里，小心地拈起了一个硬物。他快步走到盛云知面前，摊开手心。
那是一枚样式古朴的青铜钥匙，小巧，布满铜绿与泥污，上面刻着模糊的云纹，在月色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盛姑姑，在墙根下约一尺深处发现的。”
盛云知和还在生闷气的祁元熠同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祁元熠也暂时忘了背锅的事，凑上前仔细看了看，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掌心，眸色深沉：“皇兄想钻个洞找乐子，这是……不小心刨出别人的秘密了？”
盛云知接过那枚冰凉沉重的钥匙，尚未仔细端详，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
“看来朕这要道，选的地方不错。”
两人猛地回头，只见陛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月光勾勒出他带着浅笑的侧脸，眼神却深不见底。
他的目光在祁元熠愤愤不平的脸上扫过，带着点了然，随即落在盛云知手中的青铜钥匙上，停顿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那只是块普通的石头。
“盛云知，”他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东西，看着有点意思，先替朕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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