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夜总裹着一层湿冷的雾，像是巫女蘸了清水的白绢，轻轻蒙在整座都城的上空。
哪怕是四月樱开得最盛的时节，风卷着粉白花瓣掠过肌肤时，也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妖气——那是潜藏在暗处的咒灵与妖物，正循着人类的恐惧与欲望，在雾中悄然游走。
鸢坐在东山上最高那棵樱树的顶端，粗壮的枝桠托着她纤细的身形，仿佛一片随时会随花瓣飘走的羽毛。
她的白发如未染尘埃的初雪，顺着枝干垂落，偶尔有樱花瓣落在发间，便成了最雅致的装饰。
红瞳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像匠人将上好的玛瑙浸入朱砂汁中淬过，既透着妖物的灵动，又藏着几分未脱的懵懂。
她刚化形不足百年，本体是生长在灵山深处的天堂鸟，那片被日月精华滋养的净土，让她的羽毛天生带着能引动自然灵气的纯净——可这份纯净，在满是贪婪的妖界与咒术界，却成了招灾的引子，不少妖物都想夺她的羽毛炼化成器，或是吞噬她的妖力增进修为。
今晚山下的妖气格外重。
不再是寻常小妖那种混杂着怯懦与混沌的气息，而是带着一种碾压性的、如同深渊般的黑暗，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染黑了东山脚下的整片夜空。
鸢指尖捻着一片刚飘落的樱花瓣，花瓣的柔嫩触感还在指尖停留，她正想俯身透过雾层细看，身下的樱树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粗厚的树干上，原本泛着浅褐色光泽的纹路，竟在瞬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黑色咒力灼烧得焦黑，连带着附着在枝干上的灵气，都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是被烈火炙烤的棉线，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她心头一紧，足尖轻轻点在花瓣上，身形如被风吹动的羽毛般飘落在地。
落地时裙摆扫过满地樱花瓣，扬起一片粉白的雾。
抬眼望去，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穿着黑色狩衣的男人正站在满地尸骸中央——那些尸骸不全是人类，更多的是形态扭曲的咒灵残躯，黑色的咒力黏液顺着尸骸边缘流淌，在地面上汇成一道道诡异的纹路。
男人脸上戴着一副狰狞的鬼面，青黑色的木纹雕刻出獠牙与鬼角，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以及一双从鬼面眼洞后透出的猩红双眼。他周身缠绕的咒力浓得几乎凝结成实质，像黑色的火焰般在他身边跳动，每一次抬手，都有带着金色咒纹的黑焰从掌心燃起，那些试图围攻他的咒灵，只要触碰到黑焰，便会瞬间被撕成碎片，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鸢的本能在尖叫着让她逃离——那是源自食物链顶端的压迫感，让她浑身的羽毛都绷紧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可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无法从男人身上移开。
她见过不少强大的妖物与咒术师，却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周身的气息虽冷厉如寒冬，却没有半分咒灵的污浊，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纯粹，像是天生就该站在所有生灵的顶端，连天地灵气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称臣。
“躲在那里看了多久？”
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得像浸了夜露的古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却让鸢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那声音里没有怒意，也没有杀意，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的存在，只是懒得理会。
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再躲藏也无意义。
索性挺直脊背，提着裙摆缓步走出樱花林。
月光透过樱树枝桠，在她的白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让那身素白的衣裙看起来愈发轻盈：“我只是路过，无意打扰，更无冒犯之意。”
她说得坦诚，红瞳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好奇这个能将咒力运用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究竟是谁。
男人闻言，缓缓抬手摘下脸上的鬼面。
当那张脸彻底暴露在月光下时，连鸢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的五官极为英俊，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眉骨高挺，鼻梁笔直，薄唇紧抿时，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间刻着的两道对称的金色咒纹，如同神佛雕像上的印记，与他猩红的双眼相互映衬，既神圣又妖异。
“天堂鸟妖？”他上下打量了鸢一番，目光在她垂落的白发与红瞳上停留片刻，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倒是少见。你的羽毛，能用来做什么？”
鸢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果然，无论走到哪里，她的羽毛都会成为别人觊觎的目标。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抬起下巴，红瞳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我的羽毛能引动自然灵气，可治愈伤痛，也能滋养万物。但它也有锋芒——若心怀恶意之人想夺取，羽毛便会化作利刃，灼伤心脉。你若想要，需得拿等价之物来换，我不做亏本的交易。”
这话似乎让男人觉得有趣。他缓步走到鸢面前，每走一步，周身的咒力便收敛一分，可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愈发强烈，让鸢几乎喘不过气。
他停下脚步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鸢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类似檀香与咒力混合的气息。
男人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鸢垂在肩头的一缕白发。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动作意外地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只是轻轻一碰，就能决定她的生死：“等价之物？”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极淡的玩味，“本大爷的时间，算不算？”
夜风突然变大，卷起地上的樱花瓣，在两人之间旋转飞舞，像是一场小型的花雨。鸢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认真，突然笑了——她活了近百年，见过用金银财宝交换的，见过用妖力交换的，却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敢用“时间”来跟她做交易。
时间，是这世间最珍贵也最虚无的东西，可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可信度。
她抬手，纤细的指尖在发间轻轻一捻，一根泛着淡淡银光的白色羽毛便落在了掌心。
那羽毛比寻常的天堂鸟羽毛更纤细，却透着浓郁的灵气，在月光下，像一根会发光的银丝。
她将羽毛递到男人面前，眼神清澈而坚定：“若你的时间真能与我的羽毛等价，那便成交。我不需要你承诺什么，只需要你记住——今日你用时间换我羽毛，他日我便用这份情分，护你一次。”
男人接过羽毛，指尖刚触碰到那柔软的羽丝，便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灵气顺着指尖传入体内，像是一股清泉流入干涸的土地，竟让他因斩杀咒灵而翻腾的咒力，瞬间平静了几分。
这种感觉极为新奇，他挑了挑眉，将羽毛小心翼翼地收进袖中，仿佛那不是一根妖物的羽毛，而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本大爷。”
他看着鸢，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霸道，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有本大爷在，平安京也好，妖界也罢，没人敢动你一根羽毛。”
鸢没有拒绝。她知道，跟着这个男人，或许会遇见无数危险，或许会卷入她无法想象的纷争。
但比起在灵山深处独自修行，比起在平安京的角落里躲避觊觎，她更想跟着这个男人，去看看他眼中的世界，去见识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她轻轻点了点头，红瞳里映着月光与他的身影：“好。”
风还在吹，樱花瓣还在落。鸢看着眼前这个名为两面宿傩的男人，心里清楚——她的千年，从这一刻起，有了第一个同行者。
而这段始于夜樱与鬼面的羁绊，终将在时光的长河里，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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