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午休的时候，白桦乙难得上床睡觉，侧着身子，呼吸又轻又缓。

窗帘严严实实地合拢，只漏进些许被过滤后的光晕，懒洋洋地浮在昏暗的室内。

风偶尔路过，帘子便微微一晃，那光影也随之轻摇，明明灭灭，掠过他安静的睡颜。

陈煜毫无睡意，同样侧躺着，目光越过两床之间的狭窄过道，落在白桦乙身上。

他睡觉很规矩，几乎不翻身，一种卸下平日拘谨的乖巧样子。

陈煜看着看着，心里莫名一动，竟鬼使神差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蹑手蹑脚地凑到了白桦乙的床沿。

他蹲下身，臂弯搁在床栏边，下巴轻轻抵着手臂，这个距离，能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

被子只盖到胸口，外套脱了搭在桌前的椅背上，身上是件浅色的高领毛衣，领口贴着下颌。

屋里暖和，将白桦乙的脸颊蒸出淡淡的粉，像初春的桃花瓣。陈煜看清了，很漂亮，说不上来的漂亮，心里头隐隐有些躁，说不清道不明。

他想伸手碰碰那脸颊，是不是和看起来一样软，指尖在身侧蜷了蜷，终究还是没动，脑海中一骨碌冒出的想法都止住了。

他只是伸手，极轻地将他的被子往里掖了掖。视线下移，落在白桦乙搭在深蓝色被面上的左手。

腕骨纤细，皮肤很白，上面缀着一颗极小的、棕色的痣，深蓝衬得那截手腕愈发白得醒目。

鬼使神差地，陈煜的食指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颗小痣。

指尖传来微凉的、细腻的皮肤触感，他的心跳倏地快了几拍，带着点做贼心虚的紧张，尽管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坏事。

就在他指尖将要撤离的刹那，白桦乙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颤，像蝶翼掠过水面，扰乱了平静。陈煜呼吸一滞，动作瞬间僵住，连大气都不敢出。

白桦乙并没有立刻醒来，他只是无意识地将搭在被子外的手往里缩了缩，手腕恰好擦过陈煜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指尖。

那细微的摩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陈煜的皮肤，让他头皮微微发麻。

一声含糊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呓语从白桦乙唇间逸出，听不真切，却让陈煜猛地回神。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心跳如擂鼓，慌忙站起身，几乎是踮着脚逃回了自己的床铺，轻手轻脚地躺下，拉高被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假装从未离开。

白桦乙在朦胧中隐约感觉到手腕处一闪而过的、陌生的触感，温热而短暂。他困得睁不开眼，只以为是睡梦中的错觉，或者被角擦过。

他在温暖的被窝里蹭了蹭，意识重新沉入黑暗，只是那被触碰过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感。

寝室内重归寂静，只有两道呼吸声交错。一道依旧平稳，另一道，却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陈煜面朝墙壁，眼睛睁得很大，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倏然加快的心跳，久久不散。而白桦乙翻了个身，将那只手蜷缩着收进了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不明所以的、扰人清梦的微妙感觉。

陈煜更睡不着了。

他仰面躺着，眼睛盯着上铺的床板，心里乱糟糟的，像被猫玩乱的毛线团。

活了十七年，头一遭体会到这种陌生的、抓不住又挠不着的躁动。

它不声不响地潜进来，盘踞在心头，让他莫名地心慌。

这感觉来得突兀，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溯。思绪飘回初中时代，那时半大的小子们聚在一起，话题总免不了拐到“理想型”上。谁的眼睛好看，谁的性格可爱，谁又是新晋的“女神”。每当这时，陈煜大多只是笑着听，不怎么搭腔。

直到有一次，话题中心猛地转向他，

“陈煜，别光听啊，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几张促狭的脸凑过来，满是好奇。陈煜愣住，脑海中迅速掠过几张熟悉的女生面孔，漂亮的、活泼的、成绩好的……可像翻看一本与自己无关的画册，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最终只是兴趣缺缺地摇摇头，语气平淡却认真，

“没有。”

是真的没有。那时他只觉麻烦，不理解那种趋之若鹜的热情从何而来。

思绪又跳到初三临近毕业的那个晚上。宿舍熄灯后，几个男生偷偷摸摸挤在一张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围着一部屏幕闪着幽光的手机。他是被硬拉过去的，说是“毕业前的集体活动”，有福同享。

屏幕上的画面和压抑的喘息声扑面而来，陈煜只瞥了一眼就仓皇别开脸，耳根子不受控制地烧起来，是纯粹的窘迫和羞赧。

可除了羞耻，他再感受不到别的。听着身边同学压抑的抽气和评论，他缩在角落，只觉得那黏腻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高一那一年，他抽屉里没少过情书和零食，也经历过被人在走廊拦住、当着不少同学面表白的阵仗。

那次事件闹得有点大，还惊动了老师。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时，陈煜看着面前因为“早恋”苗头而焦虑的老师和对面眼圈微红的女生，心底涌上的更多是无措和茫然。

那种强烈的、不顾一切的情绪，真的就是“喜欢”吗？他始终无法理解，也无法共鸣。

那么现在，胸腔里这股因为偷偷碰了一下白桦乙手腕上的小痣，就久久无法平静的、酸酸胀胀的情绪，又算是什么呢？

这种情绪，是……叫喜欢吗？

陈煜翻了个身，面朝白桦乙床铺的方向。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安静的轮廓。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枕头里。

这种陌生的、找不到缘由的在意，比任何直白的喜欢或讨厌，都更让他心乱。

陈煜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试图用那点微凉的触感来平息内心的燥热和混乱，但收效甚微。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在他有限的认知领域里横冲直撞。

他试图为刚才那鬼使神差的行为和此刻盘旋不去的异样感，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因为白桦乙长得……漂亮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陈煜自己先愣了一下。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生，似乎有些奇怪，但那一刻，在昏黄光影下，看着对方安静熟睡的脸，这个词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浮现了。

那不是女生那种明媚娇艳的漂亮，而是一种……精致感。

可是，陈煜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第一次意识到白桦乙外貌上的出众。

白桦乙刚转来那会，班里就有人私下议论过，说白桦乙长得清秀，甚至带点女气。

陈煜当时还为此驳斥过那些无聊的言论，认为以貌取人实在浅薄。为什么独独在今天，在这样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这种“漂亮”会让他如此心绪不宁？

还是说，只是因为白桦乙平时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

白桦乙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部分眉眼，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用沉默和疏离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陈煜因为性格使然，又是班长，对谁都比较热心，几次主动接触下来，才勉强算是能跟白桦乙说上几句话的“熟人”。

他见过他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就露出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道谢模样。

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和温柔，总让陈煜觉得，自己应该多照顾他一点。

所以，刚才的行为，会不会只是一种……过度的关心？一种基于保护欲的好奇？

就像看到一只素来警惕的小动物难得卸下防备安然熟睡，会忍不住想靠近看看，确认它是否安好？

但这个解释立刻被他自己否决了。

关心和好奇，不会让心跳失序，不会让指尖触碰一颗小痣时，产生那种微妙的、近乎触电般的战栗感，更不会在事后滋生出这种偷偷摸摸、生怕被察觉的心虚。

他又想起刚才脑海中闪过的，关于“喜欢”的困惑，对异性的无感。

曾让他一度简单地将自己归类为“还没开窍”或者“对谈恋爱不感兴趣”。可现在，这种因同性的、近乎无意的接触而掀起的波澜，又该归向何处？这完全超出了他十七年人生建立起的认知框架。

他像迷失在浓雾里的航船，失去了所有参照物。

“这不对劲……”

陈煜在心里无声地呢喃。他悄悄转过头，再次望向对面床铺那个模糊的轮廓。

这一次，目光里掺杂了更多连他自己都无法剖析的复杂情绪——有困惑，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还有一点点，因这全然陌生的体验而生出的、微弱的抗拒。

他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而这变化的源头，正静静地睡在那里，对此一无所知。

陈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

他告诉自己，也许只是午休时间太漫长，太安静，才会生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等睡醒了，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然而他知道，有些涟漪一旦荡开，便再难恢复最初的平静。这个午后，注定要在他心里留下一个一时半刻无法解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