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经过精密计算般,透过半合的纱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格栅状的光斑。陈千语醒来时,发现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了,只余一点微不可查的凹陷。
她走进客厅,看见亦辰早已坐在窗边的老位置,素描本的边缘被他修长的手指压出一道浅痕。他总是比她醒得早,像某种蛰伏于丛林、对光线变化极度敏感的野生动物。
“今天画什么?”她将递过亦辰身旁的咖啡杯,身体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臂距离,那是安全与亲密的模糊边界。
亦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翻过素描本。纸页上,是她昨夜在灯下拆卸狙击枪的侧影,每一根线条都冷静精准。然而,奇异的违和感在于——那截冰冷的枪管,竟被他画成了一根优雅弯曲的小提琴琴弓。
“为什么改掉?”她的指尖无意识地颤了一下,点在画纸上,恰好是“琴弓”与枪身连接的位置。
“金属太冷了。”亦辰忽然伸手,抓住了她欲要缩回的手腕。他的拇指带着灼人的温度,缓慢而坚定地抚过她虎口因长期持枪而形成的茧。“你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比琴弓更需要被画下来。”
咖啡杯沿残留着她半个模糊的唇印。陈千语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抽回手,像被子弹烫到。“一会儿去超市。”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却在楼下的停车场里,背靠着冰凉的车门,足足用了十分钟来平复那失控的心跳。她不曾回头,因此没有看见,窗后的亦辰正用铅笔,在画纸右下角,无意识地重复勾勒着同一个图案——一个微小的五角星。
---
超市的生鲜区弥漫着果蔬的清新气息,暂时冲淡了萦绕在陈千语鼻尖的、属于亦辰的松木沐浴露味道。她正低头挑选苹果,眼角的余光却时刻锁定着身旁男人的一举一动。一个疯狂的念头,混合着长久以来的疑虑与试探,骤然攥住了她。
“接着!”
话音未落,她已将手中那把用来削皮的水果刀抛向亦辰。刀身在荧光灯下划出几道冰冷的弧线,旋转了三圈。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没有预想中的手忙脚乱,甚至没有一丝迟疑。亦辰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侧身、抬手,五指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收拢,精准地握住了刀柄,动作流畅得像是接住一支抛来的警用甩棍。
空气瞬间凝固。
“解释。”亦辰的眼神褪去了平日的温和迷茫,骤然变得锐利冰冷,像骤然出鞘的军刺。
陈千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面上却强自镇定,顺手往购物车里扔了十包小鱼干,试图用这夸张的行为掩饰一切。“你接得比我家猫还灵活。”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像一句玩笑。
但亦辰没有笑。那天晚上,陈千语发现素描本上画满了各种持刀的姿势分析与反制技巧,在最后一页的角落,有一行力透纸背的字:「肌肉记忆不会说谎——我,到底是谁?」
~
---
试探的代价,在当晚不期而至。
亦辰在厨房切水果时,刀刃不慎划伤了指尖。鲜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白色的砧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就是这微弱的声音,让正在整理弹匣的陈千语瞬间僵直——那太像子弹壳落地的声音。
“别动!”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过他的手拉到水龙头下冲洗。然而,当酒精棉触碰到伤口的瞬间,亦辰的手臂肌肉猛地绷紧,以一种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警用擒拿手法“反制7式”,瞬间反扣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同时愣住,在哗哗的水流声中僵持。
“我……为什么会这个?”亦辰盯着自己那只不受控制的手,眼中充满了震惊与自我怀疑。
陈千语趁机抽回手,将止血贴用力拍在他的伤口上,转身时,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电视剧看多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一瞬间,她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暗藏的匕首——若非强行克制,她几乎要条件反射地捅穿他的咽喉。
---
阳台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雷区。自从那次晾衣事件后,两人都尽量避免同时出现在那狭窄的空间。
那天,陈千语踮着脚,费力地想将洗好的床单挂上高高的晾衣绳。一片阴影忽然从身后笼罩下来,亦辰无声无息地靠近,伸手轻松地将床单挂了上去。这个姿势,近乎一个从后方而来的拥抱。
两人的呼吸同时停滞。
她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由她购买的松木沐浴露的味道,此刻却带着侵略性。而他,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清晰地看见她后颈衣领下方,有三颗呈精密三角形排列的小痣——与他素描本里,那个模糊的军校女孩肖像上的特征,完美重合。
“我们……”亦辰的声音因某种呼之欲出的真相而沙哑。
“风太大了!”陈千语猛地打断他,几乎是粗暴地扯下还没晾干的床单,抱着它落荒而逃。当晚,她偷偷将那张属于“冷川”的通缉令,从珍藏子弹的铁盒里取出,藏进了烤箱后面最隐蔽的角落。
她不知道的是,亦辰早在三天前整理衣柜时,就已经发现了它。
---
记忆的苏醒,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无法阻挡。
凌晨三点,陈千语被一阵低沉哀婉的小提琴声惊醒。她握着习惯放在枕下的撞针,悄声走到客厅门口。
月光如水,亦辰站在窗边,小提琴架在颈间,琴弓在弦上舞动,流淌出的正是那首高难度的《魔鬼的颤音》。他的技法娴熟,情感饱满,绝不像一个失忆之人。
“你会这个?”她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琴弓骤然停止,刺耳的音符戛然而止。
“不知道。”亦辰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但我的手指,记得每毫米的间距。”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炬,直直射入她眼中,“就像……我记得你耳垂上的那颗痣。”
“哐当——”
陈千语手中的金属撞针,掉在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首曲子……她至死都不会忘记。那是当年冷川卧底潜入黑龙帮,在帮会年会上,于众目睽睽之下演奏过的曲子。
月光映照下,亦辰——或者说,正在缓慢苏醒的冷川——站在破碎的音符与沉默之间,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而陈千语知道,他们之间这偷来的、虚假的宁静,终于走到了尽头。
琴声是钥匙,正在撬开潘多拉的魔盒。而那盒子里锁着的,是他们都不敢直面,却又无法逃避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