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百草堂的窗棂上时,云凤正在给一位老丈包扎伤口。老丈是城西的樵夫,上山砍柴时被枯枝划伤了腿,血流了半条裤管,却还是攥着怀里的药钱不肯松手。
“苏医女,这钱您一定得收下,”老丈憨厚地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您上次给我老婆子开的药,喝了三副就好了,这点钱算啥。”
云凤笑着把钱塞回他兜里:“大爷,您这伤是为了给孙子攒学费弄的,我哪能要。再说,这草药是我自己采的,不值钱。”她麻利地系好纱布,又从药柜里取了一小包止血粉,“回去撒在伤口上,三天换一次药,别沾着雪水。”
老丈眼圈红了,作势就要下跪,被云凤连忙扶住。正推让着,青黛掀帘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姑娘,将军府来人了,说裴将军让您早点回去,今晚有贵客。”
云凤心头微动。裴九郎极少在她坐诊时来催,所谓的“贵客”,怕是来头不小。她嘱咐老掌柜照看药铺,披上裴九郎送的狐裘斗篷,踩着薄雪往府里走。
雪越下越大,街面上的行人缩着脖子赶路,卖糖画的小贩敲着铜锣,声音在雪雾里荡开,带着几分暖意。云凤走着走着,忽然瞥见街角的馄饨摊旁,一个穿灰布棉袄的少年正盯着她,眼神直勾勾的,不像寻常路人。
她脚步不停,余光却瞥见少年袖口露出的一截黑布,上面绣着个极小的血色骷髅——和血影教令牌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心猛地一沉。
回到将军府时,正厅里果然坐着位不速之客。那人穿着藏青色锦袍,袖口绣着暗纹,虽坐在下位,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见云凤进来,他缓缓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落在她身上。
“这位是北境来的萧将军,”裴九郎起身迎她,声音压得很低,“陛下让他来长安述职,顺便……聊聊血影教的事。”
萧将军站起身,拱手时动作带着军中的刚硬:“久闻苏医女医术高明,更在剿灭血影教时立了大功。”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不知苏医女是否还记得,三个月前,城隍庙那一战,漏了个关键人物?”
云凤解斗篷的手顿住了。城隍庙一战,血影教护法被裴九郎斩杀,教主却凭空消失了。当时搜遍了整个城隍庙,只找到一堆烧焦的黑袍,所有人都以为教主被乱箭射死,只有她和裴九郎隐约觉得不对劲——那堆黑袍的布料,根本不是教主常穿的云锦。
“萧将军的意思是,”云凤将斗篷递给青黛,“教主还活着?”
萧将军从怀里掏出一卷画像,展开在桌上。画中人身形高瘦,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与云凤在终南山遇到的黑衣人一模一样。“这是北境抓到的血影教教徒招供的,说他们教主藏在长安,正筹谋着更大的动作。”他指尖点在画像的面具上,“据说,他手里有血影教的‘秘卷’,记载着百种蛊毒的解法和练法。”
裴九郎皱眉:“北境离长安千里,他藏在长安做什么?”
“因为秘卷的最后一页,画着长安皇陵的布防图。”萧将军的声音沉了下去,“他想盗皇陵。”
这话一出,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皇陵里不仅葬着历代先帝,更藏着大唐的国库秘钥。若是被血影教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雪还在下,打在窗上沙沙作响。云凤忽然想起街角那个少年的眼神,转身对青黛道:“去,把百草堂的老掌柜叫来,让他查查最近有没有陌生人在城西贫民窟出没,尤其是戴面具的。”
萧将军挑眉:“苏医女有线索?”
“不好说,”云凤走到桌边,盯着画像上的面具,“但血影教的人,总喜欢在暗处扎堆。”她指尖划过画像的衣角,“这布料是蜀锦,长安只有三家绸缎庄卖,去查查最近谁买过这种料子。”
裴九郎立刻吩咐亲兵去办,又看向萧将军:“北境的教徒还说了什么?”
“说教主身边有个‘影子’,是个女人,擅长易容,没人见过她的真容。”萧将军顿了顿,“还有,他们计划在腊八节动手,那天皇陵会举行祭祖大典,守卫最松懈。”
腊八节,还有二十天。
夜幕降临时,老掌柜匆匆赶来,冻得鼻尖通红:“姑娘,您说的没错!城西最近确实来了伙生人,租了间废弃的染坊,白天不出门,晚上总有人鬼鬼祟祟地往里面送东西,送的都是些陶罐、草药,还有……活蛇。”
“染坊在哪?”裴九郎追问。
“在贫民窟最里头,挨着护城河,”老掌柜比划着,“那地方邪乎得很,去年淹死过三个小孩,没人敢靠近。”
云凤看向裴九郎:“今晚就去看看?”
裴九郎点头,又看向萧将军:“萧将军要不要一起?”
萧将军站起身,按了按腰间的佩刀:“正有此意。”
三更时分,三人带着二十名亲兵,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城西去。贫民窟的雪更深,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破旧的草屋在雪地里像一个个蛰伏的怪兽。染坊在巷子尽头,黑黢黢的像个张开的嘴,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还隐约传来奇怪的吟唱声。
“听着像南疆的巫歌,”云凤压低声音,“他们在养蛊。”
裴九郎示意亲兵守住巷口,自己则和云凤、萧将军摸到后窗。窗户纸破了个洞,云凤凑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染坊里摆着十几个陶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东西,隐约能看到蜷曲的虫影。十几个黑衣人围着中间的火塘,火塘边坐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正是画像上的教主。他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正用沙哑的声音念着什么,火塘里烧着的不是木炭,而是晒干的蛇胆,冒出的烟是诡异的绿色。
“秘卷!”萧将军低呼,教主手里的竹简,想必就是血影教的秘卷。
忽然,教主抬起头,面具对着窗户的方向,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瓮声瓮气的:“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三人对视一眼,知道被发现了。裴九郎一脚踹开房门,亲兵们立刻举着火把冲进去,将黑衣人围了起来。教主却不慌不忙地收起秘卷,拍了拍手:“早就听说裴将军和苏医女是长安的‘双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身边的一个侍女忽然动了,身形快得像风,手里的匕首直刺云凤!云凤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却见侍女的脸在火把光下渐渐变形,竟是张人皮面具!撕下面具,露出张清秀的脸,眼角有颗痣——正是云凤在街角看到的那个少年!
“影子,”教主轻笑,“别玩了,让他们看看你的真本事。”
被称为“影子”的少年没再动手,只是退到教主身后,眼神阴冷地盯着云凤。云凤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这是解蛊的药,你们若肯投降,我保你们不死。”
黑衣人却像没听见,纷纷掏出毒镖。萧将军大喝一声,拔刀砍向教主,刀光在火光中划出弧线。教主竟也会武功,身形飘忽,避开刀锋的同时,从怀里摸出个竹筒,对着裴九郎撒出一把粉末!
“是‘迷魂散’!”云凤大喊,将早已准备好的雄黄粉撒过去,粉末遇雄黄,冒出蓝烟,“屏住呼吸!”
混乱中,云凤瞥见“影子”正往后门退,手里还攥着个包裹,看形状正是那卷秘卷。她立刻追上去,两人在狭窄的巷子里缠斗起来。影子的刀法刁钻,招招往要害捅,云凤渐渐发现,他的招式里竟有几分裴家刀法的影子。
“你是谁?”云凤逼退他,“你的刀法是跟谁学的?”
影子不说话,匕首更快地刺来。云凤忽然想起裴九郎说过,他小时候有个堂弟,五岁时被拐走,至今杳无音讯。她心头一动,故意露出个破绽,待影子的匕首刺到眼前,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扯开他的衣领——
锁骨处,有个月牙形的胎记。
云凤的手僵住了。裴九郎的堂弟,锁骨处就有这样一个胎记。
“你是……裴砚?”
影子浑身一震,匕首“当啷”掉在地上,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姐……”
这一声“姐”,让云凤瞬间红了眼眶。她刚想说话,却见影子忽然捂住胸口,脸色发紫——竟是中了教主的“牵机蛊”,作为不听话的惩罚。
“别管他了!”裴九郎杀退几个黑衣人,冲过来拉起云凤,“教主跑了!”
云凤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裴砚,咬了咬牙,掏出解毒丸塞进他嘴里,又在他穴位上点了几下,暂时压制住蛊毒:“先带他回府!”
回到将军府时,天已经泛白。裴砚被安置在客房,云凤守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五味杂陈。裴九郎走进来,递给她一杯热茶:“查清楚了,他确实是我堂弟。当年拐走他的人,就是血影教的前教主。”
“他还记得你吗?”云凤问。
“小时候的事,怕是记不清了,”裴九郎叹了口气,“但他刚才喊你‘姐’,说明心里还有点印象。”他握住云凤的手,“辛苦你了。”
雪还在下,云凤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忽然觉得这长安的雪,好像永远也下不完。而那些藏在雪地里的秘密,才刚刚开始被揭开。
接下来的几天,云凤一边照料裴砚,一边研究从染坊搜来的蛊毒图谱。裴砚醒后,起初很抗拒,不肯说血影教的事,直到云凤把裴九郎小时候给他编的草蚂蚱放在他面前,他才红着眼眶说了实话。
“教主说我爹娘不要我了,是他救了我,”裴砚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他教我武功,给我吃的,我以为他是好人……直到上个月,他让我去杀皇后,我才知道他是坏人。”
云凤的心揪了一下:“那你知道他藏在哪吗?”
裴砚点头:“他在城外的破庙里藏了个密室,秘卷的副本就在那里。他说,等盗了皇陵,就带我们去南疆建国。”
“他还说了什么?”裴九郎追问。
“他说……腊八节那天,会用‘子母蛊’控制祭祖的官员,让他们打开皇陵的门。”裴砚低下头,“母蛊在他身上,子蛊已经种在几个官员体内了。”
云凤立刻起身:“我去宫里!得赶紧给那些官员解蛊!”
裴九郎拉住她:“我跟你一起去。萧将军已经带人去搜破庙了,我们分工行事。”
赶到皇宫时,几位祭祖的大臣正在偏殿等候,脸色都有些发青。云凤拿出银针,依次为他们施针,果然在每个人的后颈都找到了蛊虫的位置。施针时,她忽然发现,其中一位老臣的蛊虫位置很奇怪,不像是子蛊,倒像是……能控制母蛊的“引蛊”。
“李大人,”云凤收针时问,“最近有没有人给您送过东西?”
李大人想了想:“前天收到个锦盒,说是西域的葡萄干,我尝了一颗,味道怪怪的。”
云凤的心沉了下去:“那锦盒呢?”
“扔了……”
裴九郎立刻吩咐亲兵:“去李大人府里,把锦盒找回来!”
亲兵刚走,萧将军就派人来报:“破庙的密室找到了,里面有很多炸药,还有……教主的尸体。”
“死了?”云凤惊讶,“怎么死的?”
“像是被自己养的蛊反噬了。”
这就奇怪了。教主死了,子母蛊按理说会失效,可李大人身上的引蛊还在动。云凤忽然想起什么,冲出偏殿:“去皇陵!快!”
赶到皇陵时,守陵的士兵正围着一个黑衣人,那人手里拿着火把,正要点燃炸药。云凤一眼认出,是“影子”——不,是血影教真正的影子,那个擅长易容的女人!她脸上还沾着血,显然刚杀了教主。
“你才是真正的影子!”云凤喊道,“教主是你杀的!”
女人冷笑:“他想独吞秘卷,死有余辜。”她举起火把,“你们拦不住我!皇陵里的宝藏,还有秘卷,都会是我的!”
裴九郎一箭射掉她手里的火把,亲兵们一拥而上,将她捆了起来。云凤在她怀里搜出秘卷的正本,还有一包蛊卵,正是“子母蛊”的卵。
“为什么要盗皇陵?”云凤问。
女人啐了一口:“我爹娘是血影教的教徒,当年被朝廷杀了,我要报仇!”
云凤看着她年轻的脸,忽然想起裴砚:“报仇不是用这种方式的。你看裴砚,他也曾被血影教蒙蔽,但他现在知道错了。”
女人愣住了,看着被亲兵带过来的裴砚,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腊八节的祭祖大典如期举行,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皇陵的琉璃瓦上,金光闪闪。云凤站在裴九郎身边,看着文武百官跪拜的身影,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在想什么?”裴九郎问。
“在想,”云凤笑了,“等过了年,我们去终南山看看吧,那里的冰晶莲应该又开了。”
裴九郎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好,再去看看寒潭,看看我们找到冰晶莲的地方。”
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百草堂的药香顺着风飘过来,混着将军府的梅香,还有远处市集的吆喝声,像一首温柔的歌。
云凤知道,只要这双手还在,只要长安的烟火气还在,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雪,他们都能一起扛过去。而那些藏在暗处的暗流,终会被阳光驱散,只留下温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