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的水汽还未散尽,云凤攥着铁尺的手心沁出的汗混着潮气,在尺身上留下几道深色的印子。裴九郎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昏黄的光晕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将两人的脚步声叠在一起,敲打着潮湿的石地。
“林文彬招了。”裴九郎忽然开口,声音被密道的回声拉得有些长,“他说影阁筹谋这事儿快半年了,中秋宴上要动的不止是陛下,还有几位手握兵权的老将军。”他停下脚步,灯笼垂到身侧,光线下能看到云凤肩头被蚀骨粉灼出的小洞,眉头瞬间拧起,“怎么不早说?这伤口得赶紧处理。”
云凤低头看了眼肩头的焦痕,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伤,比这厉害的都受过。”她反而凑近灯笼,借着光看裴九郎手里的供词,“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提无面的来历?”
“说了些零碎的。”裴九郎翻着供词,指尖划过“无面曾是禁军教头”几个字,“十年前因私放死囚被逐,据说跟当今兵部尚书有仇,总想着报复。”他忽然嗤笑一声,“倒是个没长进的,报仇报得拉了一群垫背的。”
云凤没接话,注意力落在供词末尾的备注上——“影阁在城西旧粮仓藏了二十桶火油,暗号‘月上中天’”。她指尖点了点那行字,抬头时眼里闪过一丝锐光:“粮仓离皇宫的直线距离不到三里,中秋宴子时开始,他们选这个时候动手,是想趁禁军换岗的空当。”
“我让人去查了。”裴九郎收起供词,灯笼往密道深处照了照,“秦风带了一队人去旧粮仓,说是要把火油换成清水,再留几个暗哨。”他忽然伸手,替云凤理了理被水汽打湿的鬓发,指尖触到她耳尖时,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各自别开视线。
密道尽头的微光越来越亮,推开门就是百草堂后院。月色已经爬上墙头,晒在竹竿上的药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和裴九郎身上的皂角味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安稳。云凤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他时,他穿着沾着泥点的铠甲,把药箱往桌上一放就喊“拿最好的金疮药”,那时哪会想到,两人会一起蹚过这么多浑水。
“去烧点热水。”裴九郎脱下沾着灰的外袍,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我去把供词整理出来,等秦风回来汇总。”他转身往书房走,脚步在青石板上敲出轻响,云凤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腰带松了半截——定是刚才在密道里追无面时扯的。
厨房的柴火噼啪作响,水壶很快冒起白汽。云凤提着水壶往书房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争执声,秦风的大嗓门撞得窗纸都在颤:“我说把火油直接烧了!留着就是祸害!”
“烧了会打草惊蛇。”裴九郎的声音相对沉稳,“换成清水,再掺点煤油,他们点火时烧不起来,咱们正好瓮中捉鳖。”
“那暗哨得选靠谱的,我看老张那队就行,上次围剿山匪时就属他们机灵。”这是副将的声音,带着点瓮声瓮气。
云凤推门进去时,秦风正踮着脚抢裴九郎手里的笔:“我来写布防图!你那字跟虫子爬似的,谁看得懂!”裴九郎侧身躲开,手里的狼毫在空中划出道弧线,落在纸上却力透纸背,明明是规整的隶书,偏带着股锋芒。
“水来了。”云凤把水壶往桌上一放,目光扫过摊开的长安城地图,中秋宴的举办地——太极殿被红笔圈了出来,周围标着密密麻麻的小点,“这些是……”
“禁军的布防点。”裴九郎笔尖点在地图边缘,“影阁的人擅长钻空子,这些角落都得守住。”他忽然指着地图外的一处宅院,“这里是工部侍郎的府邸,据说他跟影阁有书信往来,刚才让暗卫去盯着了。”
秦风已经抢过笔,在地图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我带一队人守东侧门,那里离粮仓最近,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往那边跑……”
“不行。”云凤忽然开口,指着太极殿后方的御花园,“这里有处假山,里面藏着条密道,是早年修建时留下的,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她走到书架前,搬开最底层的《营造法式》,露出后面的暗格,里面藏着一卷泛黄的图纸,“这是我祖父当年参与修御花园时画的,影阁既然能买通林文彬,未必不知道这条密道。”
图纸展开时,粉尘簌簌落下。裴九郎的指尖沿着密道的走向划过,从御花园假山一直延伸到城外的护城河边,眼神渐渐沉了下去:“他们是想趁乱掳人,从密道逃出去。”
“那就在密道出口等着。”秦风拍着桌子站起来,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多放些绊马索,再埋点炸药,保证他们有来无回!”
“不可。”云凤摇头,指着密道中段的一处岔路,“这里有处断层,只能容一人通过,咱们在这设伏,既能堵住去路,又不会伤到宴会上的人。”她抬头看向裴九郎,见他眼里带着赞许,心里忽然有点发烫,连忙低头去整理图纸,“我带药箱守在这里,万一有伤员能及时处理。”
“我跟你去。”裴九郎立刻接话,笔尖在布防图上圈出“断层伏击”四个字,“秦风带主力守正门,副将去粮仓盯着,咱们三更准时到位,提前清理断层附近的碎石。”
夜色渐深,书房的烛火燃了半截。秦风已经带着副将去点兵,屋里只剩下云凤和裴九郎,纸笔摩擦的沙沙声格外清晰。云凤把整理好的药箱放在门边,回头时见裴九郎正看着她,灯笼的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浅影,竟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
“你祖父是营造大师李云松?”他忽然问,指尖还停留在图纸上的签名处。
“嗯,他总说造房子跟做人一样,根基得稳。”云凤走到桌边,看着图纸上祖父的字迹,忽然笑了,“小时候他总带我去工地上,说看工匠们砌墙,砖与砖之间的灰浆得匀,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得恰到好处。”
裴九郎的目光落在她含笑的眼角,喉结轻轻动了动,伸手想去碰她鬓边的碎发,指尖快要触到时,却又转了方向,拿起桌上的布防图:“密道里潮,把这个折好放怀里,别弄湿了。”
云凤接过布防图,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各自缩回手。她低头折图时,听见裴九郎轻咳了一声,然后是拉开椅子的声音,再抬头时,他已经坐到了对面,正低头写着什么,耳根却悄悄泛了红。
后半夜的露水打湿了窗棂,云凤靠在椅背上打盹,梦里又回到祖父的工地,老工匠们哼着小调砌墙,祖父站在脚手架上喊:“小云凤,递块砖来!”她踮着脚递上去,砖缝里的灰浆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此刻书房里跳动的烛火。
“醒醒。”裴九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该出发了。”
云凤睁开眼,见天已泛白,他手里拿着两件披风,见她看来,把那件绣着暗纹的递过来:“御花园的露水重,披上。”
两人并肩走出百草堂时,晨雾还没散,巷子里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秦风带着人已经在巷口等着,见他们出来,立刻冲副将挤眉弄眼,副将憋着笑别过脸,却被秦风推了一把,差点撞到墙。
“笑什么笑。”裴九郎瞪了他们一眼,语气却没什么力度,“检查装备,一刻钟后出发。”
云凤低头系披风的系带,忽然发现裴九郎的披风系带和自己的是同款,都是银灰色的络子,想来是他昨晚特意找出来的。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指尖划过冰凉的络子,忽然觉得,祖父说的“恰到好处”,或许就是此刻——晨光穿透雾霭,脚步声惊动了檐下的麻雀,而身边的人,正低头看着她,眼里的光比朝露还亮。
御花园的假山藏在一片竹林后,密道入口被藤蔓遮掩着,秦风让人清出条路来,又在外面布置了伪装的巡逻队,看起来与平日里并无二致。云凤和裴九郎钻进密道时,里面的潮气扑面而来,带着陈年的霉味。
“按图纸走,断层在前面第三个拐角。”裴九郎拿着灯笼照路,光束里浮动的尘埃像细小的星子,“你走里面,靠墙这边石头松。”
云凤应了一声,往内侧靠了靠,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响。密道比图纸上画的更窄,两人偶尔会不经意碰到肩膀,每次碰撞后,都默契地往两边让一让,却又在下个拐角处因为路窄再次靠近。
走到断层处时,裴九郎先爬了过去——那处断层只有半人高,必须匍匐才能通过。他在对面伸出手,云凤看着他掌心的薄茧,想起他握刀时的稳,忽然觉得这双手既能挥斥方遒,也能温柔托举,就像这条藏在暗处的密道,既藏着凶险,也藏着不期而遇的暖。
“快过来。”裴九郎的声音带着点催促,掌心向上停在半空,云凤把手放上去,被他一把拉了过去,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灯笼在碰撞中晃了晃,光线下能看到他收紧的下颌线,云凤连忙站稳,往后退了半步,却被他拉住手腕:“别动,后面有松动的石头。”他伸手拨开她肩头的灰,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埋伏。”
云凤点头,看着他提着灯笼往密道深处走,背影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拉得很长。她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摸着怀里的布防图,忽然想起昨晚书房里的烛火,想起他泛红的耳根,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原来并肩走在险境里,也能走出几分甜意。
不知过了多久,裴九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安全,过来吧。”
云凤提着药箱走过去,见他正蹲在地上检查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个生锈的机关盒,上面刻着和祖父图纸上一样的牡丹纹。“这是……”
“触发式的警报器。”裴九郎用匕首撬开盒子,里面的铜铃和齿轮已经锈死,“看来影阁的人还没来过,咱们先布置。”他从怀里掏出绊马索,又拿出几块伪装成石头的炸药,“你把药箱打开,准备好止血粉和绷带,等会儿动手时别逞强,躲在我身后。”
云凤“嗯”了一声,打开药箱分门别类摆放药品,忽然听见裴九郎低笑一声,抬头见他正看着自己手里的小瓷瓶:“你连解毒丹都带了?”
“以防万一。”她把瓷瓶放好,“上次在破庙,你差点中了影阁的迷药,忘了?”
裴九郎的耳尖又红了,转身去摆弄绊马索,嘴里嘟囔着“早忘了”,手却把绊马索的机关调得更灵敏了些。
密道外渐渐传来隐约的丝竹声,中秋宴应该开始了。云凤侧耳听着,忽然握住裴九郎的手臂:“来了。”
脚步声从密道入口方向传来,杂乱而急促,还夹杂着压低的交谈声——正是无面的声音,在吩咐手下“动作快点,过了断层就是出口”。
裴九郎熄灭灯笼,密道瞬间陷入黑暗。云凤摸着药箱里的银针,心跳如鼓,却在触到身边人温热的手臂时,忽然安定下来。她知道,不管接下来会有多少刀光剑影,只要身边有他,就敢迎上去。
黑暗中,裴九郎的手悄悄覆上她的,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像暗夜里的星,稳稳地落在心尖上。这一刻,密道里的潮湿与阴冷都褪去了,只剩下即将破晓的期待——无论是即将到来的交锋,还是往后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