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的药香里,忽然混进了红绸的甜气。
云凤正低头碾着还魂花的干品,忽然被一片刺目的红晃了眼——裴九郎不知何时搬了张长凳,正踩着它往梁上系红绸,青布袍角沾着点朱砂,想来是刚从铺子里挑喜字回来。
“够不着就搬梯子,踩长凳多险。”云凤放下药杵,伸手扶稳凳腿,指尖触到他脚踝时,他忽然低头朝她笑,眼里的光比梁上的红绸还亮。
“快好了。”他系紧最后一个结,翻身跳下来,带起一阵风,红绸在梁上晃了晃,扫过悬着的药包,落下几片干菊花瓣,“秦风说,成亲得有红绸才像样,我挑了最艳的一匹。”
云凤捡起花瓣,指尖沾着点药粉,忽然笑了:“你这将军当的,倒比绣娘还懂这些。”
“那是。”裴九郎弯腰凑近她,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娶你这么好的姑娘,总得学着点。”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秦风的大嗓门:“将军!裁缝来了,说要给您量尺寸做喜服!”
裴九郎被拽去量尺寸时,云凤坐在药柜前,看着梁上的红绸发怔。药杵还搁在石臼里,还魂花的粉末细腻如尘,混着红绸的影子落在上面,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她忽然想起初遇时,他浑身是伤闯进百草堂,粗声粗气地喊“拿最好的金疮药”,那时哪会想到,这人会变成如今模样——会踩着长凳系红绸,会笨拙地学着挑喜字,会把她的药杵擦得锃亮,说“以后这活儿我来干,你别累着”。
“云凤姑娘!”疤脸举着个木牌冲进来看,木牌上刻着“囍”字,边缘还沾着木屑,“我跟兄弟们刻了三天,您看合用不?”
云凤刚点头,就见老掌柜端着盘花生红枣进来,笑得满脸褶子:“我托人从城南买的,说吃了早生贵子。”
一时间,百草堂里热闹得像集市。秦风在跟裁缝争论喜服该用玄色还是藏青,疤脸的兄弟们在院子里搭凉棚,裴九郎不知被谁抹了把锅底灰,正追着人要擦脸,红绸在梁上轻轻晃,药香混着花生的脆甜,漫了满室。
傍晚人散后,云凤收拾着散落的药包,裴九郎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声音带着点倦意:“累坏了吧?”
“还好。”云凤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他刚洗了脸,灰痕没了,却留了道浅浅的印子在颧骨上,像朵滑稽的小墨花。她忍不住伸手去碰,指尖被他抓住,按在唇边轻轻吻了下。
“明日我去布置新房。”裴九郎的声音闷闷的,“就用你上次说喜欢的月白色帐子,窗纸上我让秦风找人画些兰草,你说好不好?”
“好。”云凤转过身,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忽然想起在迷魂谷他挡在她身前的样子,想起他手臂上那道差点要了命的伤口,眼眶一热,“九郎,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不麻烦。”裴九郎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他的心跳,“我这辈子就娶你一次,总得让你风风光光的。”
夜里,云凤躺在榻上,听着隔壁裴九郎和秦风核对婚宴的名单,隐约听到“南疆来的信使”“还魂花解药入库”之类的话。她知道,长安的安稳并未完全到来,李嵩虽死,无影草的余毒还需肃清,南疆的隐患也得提防,但此刻,她心里却异常踏实。
因为她知道,天亮后,会有人踩着晨光来敲她的门,手里攥着刚买的热包子;会有人笨拙地学着熬药,把药杵磨得更亮;会有人牵着她的手,走过红绸铺就的路,让百草堂的药香里,永远混着红绸的甜。
梁上的红绸还在轻轻晃,石臼里的还魂花粉末泛着微光,像撒了把星星。云凤抬手抚上心口,那里暖融融的,盛着比药香更绵长的东西——是日子,是盼头,是有人把你的名字,刻进了往后的每一个晨昏里。
天刚蒙蒙亮,百草堂的门板就被拍得砰砰响。云凤披衣起身,刚拉开门,就见秦风抱着个大木盆闯进来,盆里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边角绣着金线缠枝纹。
“这是城南绣坊连夜赶制的喜帕和帐幔!”秦风把木盆往桌上一放,掀开幕布的一角,露出里面绣着“并蒂莲”的图案,“绣娘说,这花样是按将军的描述绣的——他说您上次看医书时,盯着书页上的并蒂莲看了半炷香。”
云凤指尖拂过冰凉的金线,忽然听见后院传来动静。走到月亮门边一看,裴九郎正踩着梯子往墙上贴喜字,晨光漫过他的肩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的浆糊刷得歪歪扭扭,喜字贴得左高右低,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
“贴歪了。”云凤忍不住笑出声。
裴九郎回头,脸上沾着点浆糊,像只花脸猫:“等会儿让秦风重贴,我这手打仗还行,干细活实在没天赋。”他从梯子上跳下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对了,南疆的信使凌晨到了,说那边的瘴气退了些,之前被困的药农都救出来了,还带回这个。”
纸上是幅手绘的地图,标注着还魂花的生长地,旁边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一处山谷。“信使说,那山谷里的还魂花能解无影草的余毒,等咱们成亲后,就去采回来,彻底了断长安的隐患。”裴九郎把地图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纸张传过来,“到时候,咱们骑着马去,你说好不好?”
云凤刚点头,就见老掌柜端着药碗从厨房出来,碗里飘着甜香:“姑娘,将军,刚炖好的银耳莲子羹,说是成亲前喝这个,日子能甜得发腻呢!”
裴九郎抢过一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则端起另一碗,仰头灌了大半,嘴角沾着莲子碎屑,看得云凤直笑。晨光穿过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落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喜字上,落在木盆里闪着光的金线花纹上——百草堂的药香里,终于掺进了蜜的味道。
“对了,”裴九郎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托人从西域带的香料,说能安神,你晚上总浅眠,缝个香囊挂在帐角试试。”
布包打开,一股清冽的香气漫开来,混着药香,竟比任何熏香都让人安心。云凤低头看着布包里的香料,忽然觉得,所谓安稳,或许就是有人把你的每句随口一提,都记在心上,把你的每个细微需求,都当成大事来办。
院外传来秦风的喊叫声:“将军!礼部的人来了,说要给您补颁‘护国都尉’的牌匾,放哪儿合适啊?”
裴九郎拉着云凤的手往外走,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把浆糊印子照得格外清晰:“别管牌匾,先让他们帮着贴喜字——总不能让外人看笑话,说咱们将军连喜字都贴不直。”
云凤被他拽着跑,手里的银耳羹晃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串碎钻。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久前在迷魂谷,他也是这样拽着她的手往前跑,那时身后是追兵,眼前是迷雾,而现在,身后是晨光,眼前是红绸,手里是暖汤,身边是他——原来好日子,真的是这样一步步跑出来的。
礼部的人果然被裴九郎抓了壮丁,几个穿着官服的老夫子对着墙上歪扭的喜字直摇头,最后还是为首的礼部侍郎亲自执笔,用朱笔在纸上画了标准的“囍”字轮廓,让秦风带着人重新贴。
裴九郎趁机拉着云凤躲进药房,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支银簪,簪头雕着朵含苞的兰花,正是云凤上次在集市上多看了两眼的那支。
“上次见你盯着它看,就托银匠打了一支。”裴九郎把簪子插进她发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别嫌弃手艺糙,银匠说这兰花要慢慢养,戴久了会包浆,像你一样,越久越好看。”
云凤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喧哗打断——秦风举着块烫金牌匾冲进院子,红绸裹着的牌匾上“护国都尉府”五个字闪着光。“将军!礼部说这牌匾得挂在正堂,以后您就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了!”
裴九郎皱眉:“挂什么牌匾,先把喜棚搭起来!”转头却对云凤笑,“以后不用再守着百草堂熬药了,想开店就开,不想开就歇着,我养得起你。”
云凤笑着拍开他的手:“谁要你养?我的百草堂还等着扩大规模呢,以后要在长安开十家分号,让全城人都能用上好药。”
“好啊。”裴九郎眼底的笑意漫出来,“那我就当你的护卫队长,谁敢砸你的招牌,我先砸了他的骨头。”
正说着,老掌柜颤巍巍端来个红漆托盘,上面摆着两盏合卺酒,杯沿沾着点桂花蜜。“按老规矩,成亲前得喝杯交心酒。”他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老奴看着姑娘长大,今天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裴九郎端起酒杯,与云凤的杯子轻轻一碰,酒液混着蜜香滑入喉咙,甜得恰到好处。他忽然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等成了亲,咱们就去趟江南吧,你说过那里的草药长得好,我陪你去采。”
云凤的脸颊被酒气熏得发烫,刚点头,就见秦风举着个唢呐冲进来:“将军!我找了全城最好的唢呐班子,说要吹三天三夜!”
裴九郎笑着踹了他一脚:“别吓着云凤,吹一天就行。”转头却对云凤眨眼睛,“其实我偷偷练了首曲子,等晚上没人了,吹给你一个人听。”
阳光穿过药房的窗,落在那支银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云凤摸着发间的兰花簪,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在迷魂谷里吃过的苦,在瘴气中熬过的夜,都成了此刻的铺垫——原来最烈的毒,终会被最暖的甜化解,就像这杯酒,先涩后甘,余味绵长。
院外的喜棚已经搭起了骨架,红绸在风里飘得正欢,秦风指挥着人往棚顶挂灯笼,老掌柜在厨房教丫鬟蒸喜糕,礼部的老夫子们还在为喜字的位置争论不休。云凤看着眼前的热闹,忽然握紧裴九郎的手,轻声说:“其实不用去江南,在这里,有药香,有你,就够了。”
裴九郎反手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好,就在这里,守着你的百草堂,守着长安的日升月落——咱们的日子,才刚开头呢。”
远处的唢呐声隐约响起,混着药香和桂花香,漫过百草堂的青砖灰瓦,漫过墙上崭新的“囍”字,漫向长安的大街小巷——那是属于他们的,刚刚开始的,甜得发腻的日子。
唢呐声从零星的试吹变成了连贯的喜乐,吹得整个巷子都飘着红绸般的甜意。云凤正低头给新收的药草分类,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是疤脸,手里举着张红纸,跑得满脸通红:“姑娘!将军!宫里来人了,说皇后娘娘听闻将军要成亲,特意赐了两匹云锦,还说……还说要认您做干女儿呢!”
云凤手里的药铲“当啷”掉在石台上,裴九郎刚从外面回来,闻言挑了挑眉:“皇后娘娘?她怎么知道的?”
“听说是礼部侍郎报上去的。”疤脸挠着头笑,“小的已经把云锦抱后院了,那料子滑得像水,绣的凤凰跟活的似的!”
正说着,秦风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个穿宫装的嬷嬷,手里捧着个锦盒。“这位是皇后身边的刘嬷嬷,特意来送贺礼的。”秦风介绍道。
刘嬷嬷笑眯眯地打开锦盒,里面是支金步摇,流苏上缀着细小的珍珠,晃一晃就洒下细碎的光。“皇后说,云姑娘医术精湛,性子也周正,配咱们护国都尉正好。”她把锦盒递过来,又从袖中掏出张帖子,“这是宫里的喜宴请柬,皇后说成亲那日,想请姑娘和将军去宫里吃杯喜酒呢。”
裴九郎接过帖子,指尖划过烫金的“囍”字,忽然低头对云凤笑:“这下想低调都难了。”
云凤摸着那支金步摇,忽然想起刚认识他时,他浑身是伤躺在百草堂的榻上,粗声粗气地喊“拿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那时哪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收到皇后的贺礼。
“嬷嬷先坐会儿,喝杯茶。”云凤转身去沏茶,裴九郎跟在她身后,在厨房门口低声说:“别紧张,宫里的宴席没什么规矩,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咱们就推说你要给人瞧病——都听你的。”
云凤回头看他,见他眼里满是纵容,忽然笑了:“去啊,怎么不去?正好让皇后娘娘尝尝我新配的安神茶。”
厨房里飘出茶香时,后院传来秦风的大嗓门:“将军!裁缝说喜服做好了,要不要试试?”
裴九郎应了声,拉着云凤就往后院跑,刘嬷嬷看着两人的背影,笑着对老掌柜说:“这俩孩子,倒真是般配。”
老掌柜眯着眼睛点头,手里的药杵轻轻碾着甘草,药香混着喜乐声漫出来,比任何蜜饯都甜——百草堂的好日子,才刚起头呢。
喜服铺在紫檀木桌上,玄色贡缎上用金线绣着飞虎纹样,在阳光下泛着流动的光。裴九郎笨手笨脚地套上外袍,腰带系了三次都没系对,秦风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将军您转过来,这活结得往左边绕!”
云凤忍着笑,上前帮他理好衣襟,指尖触到他后背的刀疤——那是当年在迷魂谷为护她留下的,如今被金线绣的飞虎翅膀轻轻盖住,倒像是给伤疤镀了层温柔的光。
“别动。”她轻声说,将歪斜的玉带扣系好,抬头时正撞上他的目光,那双总带着锐气的眼睛,此刻软得像化了的蜜。
“好看。”云凤忍不住夸了句。
裴九郎耳根微红,抓过旁边的红盖头就往她头上罩:“别贫,该试试你的嫁衣了。”
盖头落下的瞬间,世界被染成一片暖红。云凤被他牵着走到镜前,指尖抚过嫁衣上的并蒂莲刺绣,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鞭炮声——秦风不知何时凑了钱,请了全城最热闹的鞭炮班子,此刻正站在巷口指挥着燃放,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颤。
“明日就是正日子了。”裴九郎的声音从盖头外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说……我要不要学那些文臣,背首诗?”
云凤被逗笑,刚要说话,却听见刘嬷嬷在外面喊:“云姑娘,皇后娘娘派御膳房的人来了,说给您送了些滋补的汤品,还说让您今夜好生歇息,明日才有精神入宫呢!”
盖头被轻轻掀开,裴九郎眼里的紧张变成了笑意:“看来皇后比咱们还急。”他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一缕发丝,“走,去尝尝御膳房的手艺——说不定以后,咱们家的厨房也能做出这味道。”
云凤跟着他往外走,红嫁衣的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细碎的声响。她忽然想起很久前那个雨夜,他浑身是伤闯进百草堂,她蹲在榻前给他换药,他咬着牙说“这点伤算什么”;想起迷魂谷里,他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她,自己嚼着野果说“我不饿”;想起他笨拙地系红绸、贴歪喜字、熬夜给她打银簪……
那些藏在刀光剑影里的温柔,那些混在药香里的惦念,原来都是日子埋下的糖。
“九郎,”云凤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他,“不用背诗。”
裴九郎愣了愣。
“你说什么,我都爱听。”她踮起脚尖,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像触碰易碎的珍宝。
鞭炮声还在响,御膳房的汤香从厨房飘出来,混着百草堂的药香和红绸的甜气,在长安的暮色里漫开——明天,就是新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