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长安的风带着杏花的甜香,漫过青石板路,钻进敞开的院门。
老杏树早已枝繁叶茂,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石桌上,那里摆着两只青瓷碗,碗底还沉着几片没喝完的杏花茶。裴九郎坐在竹椅上,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摩挲着块温润的杏核——是去年小丫头从北境带回来的,说是那棵杏树结的果,比长安的小些,核却格外坚硬。
云凤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件刚缝好的小衣裳,针脚细密,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杏花。“你看,这针脚还齐整吗?”她把衣裳递到他面前,阳光落在她的银发上,像撒了把碎银。
裴九郎接过衣裳,指尖拂过那朵杏花,忽然笑了:“比当年给孩子们缝的强多了,当年你总把袖口缝歪,还说‘这样才暖和’。”
“那不是初学嘛。”云凤嗔怪着,却忍不住跟着笑,“这是给南境的小重孙缝的,他娘说孩子总踢被子,得用软布做的才舒服。”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小丫头背着个竹篮跑进来,篮子里装满了刚摘的杏花。“爷爷奶奶!江南的姑姑寄新茶来了,说要配着院里的杏花喝!”
她把杏花插进桌上的白瓷瓶里,又忙着去厨房烧水,小辫子随着动作晃悠,辫梢的红丝带扫过石凳,像极了当年云凤辫梢的模样。
水开时,茶香混着花香漫了满院。裴九郎给云凤斟了杯茶,看着她吹开浮沫,忽然说:“还记得咱们刚搬来时,这棵树才齐腰高,你总说‘什么时候能结满果就好了’。”
“记得,”云凤抿了口茶,眼里泛起暖意,“你还说‘等结果了,第一颗给你’,结果那年真结了三颗,你非说最大的那颗得给我,自己啃了个小的。”
“那不是怕你嫌酸嘛。”裴九郎挠挠头,耳尖竟有些发红,像年轻时被她撞见藏信的模样。
小丫头端着点心出来,听见这话便笑:“爷爷总说‘奶奶爱吃甜的’,上次给北境的表哥写信,还特意叮嘱‘给你姑母带两斤蜜饯,要杏肉的’。”
老两口相视而笑,眼里的温柔漫出来,像院角那池春水,漾起圈圈涟漪。
日头渐渐升高,杏花在风里落得更急了,像一场温柔的雪。裴九郎牵着云凤的手,走到老杏树下,仰头望着枝桠间的光影。
“你看,”他轻声说,“这树多好,一年年开花,一年年结果,看着咱们的孩子长大,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就像咱们陪着它,它也陪着咱们。”
云凤点点头,指尖触到树干上粗糙的纹路,那里刻着无数个春天——有他们初来时的期盼,有孩子们绕着树跑的笑声,有孙辈刻下的歪扭名字,还有此刻,两只交握的手,在岁月里磨出的温度。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是邻居家的孩子在追蝴蝶,笑声清脆,像极了当年他们的儿女围着树跑的模样。竹篮里的新茶还冒着热气,石桌上的点心沾着花瓣,一切都慢得刚刚好。
风又起,杏花落在云凤的发间,裴九郎伸手替她摘下,指尖拂过她的鬓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时光。
“真好啊。”云凤轻声说。
“是啊,真好。”裴九郎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握住了这满院的春风,这一辈子的甜。
老杏树在阳光下静静伫立,枝桠舒展,仿佛在拥抱这寻常的人间。而树下的人,和树上的花,和满院的烟火,都成了岁月里最温柔的注脚——原来最好的故事,从不是轰轰烈烈的传奇,而是这样细水长流的陪伴,从青丝到白发,从初春到暮春,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了值得珍藏的,满院春风。
春风又一次染绿枝头时,老杏树的花比往年开得更盛,粉白的花瓣堆云叠雪,连空气都浸着甜香。
裴九郎的背更驼了些,拄着根枣木拐杖,却仍坚持每日绕着树走两圈。云凤搬了把藤椅坐在廊下,手里摇着蒲扇,看他一步一顿地丈量着树影,像在丈量他们共度的光阴。
“歇会儿吧,看你喘的。”她扬声喊,声音里带着岁月磨出的温润。
裴九郎停下脚步,扶着树干直喘气,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脸上,皱纹里都盛着暖意。“不碍事,”他摆摆手,“这树啊,今年又长粗了些,你看这疤,还是当年小丫头爬树蹭掉的皮。”
云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树干上果然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像个小小的月牙。她忽然想起那年小丫头摔在树下哭,裴九郎一边骂“皮猴”,一边往她膝盖上抹药膏,眼里却全是疼惜。
“孩子们来信了吗?”裴九郎挪到藤椅旁坐下,拐杖斜靠在椅边,顶端的铜包头被摩挲得发亮。
“刚收到北境的,说阿武在那边种的杏树也开花了,还附了张画,画里的杏花跟咱们这棵一个模样。”云凤从竹篮里拿出信纸,上面是孙子稚嫩的笔迹,说“爷爷种的杏树,开了满枝的星星”。
裴九郎接过信纸,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这小子,跟他爹小时候一样,总把杏花说成星星。”
正说着,院外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小丫头拎着个竹篮跑进来,篮子里装着几枝新摘的蔷薇。“奶奶,插在您的青瓷瓶里正好!”她把蔷薇递过来,眼角的笑涡像极了年轻时的云凤。
云凤接过花,忽然发现丫头鬓角别着朵杏花,粉白的花瓣衬得小脸格外娇俏。“哪摘的?”
“就树上的呀,爷爷说这朵开得最俊。”小丫头指着老杏树,枝桠间果然少了朵最盛的花。
裴九郎在一旁嘿嘿笑:“我让她摘的,咱们丫头戴花,比花还好看。”
日头爬到头顶时,小丫头在树下铺了块粗布,摆上刚蒸好的槐花糕。微风拂过,杏花簌簌落在糕上,像撒了把碎雪。
“爷爷,您给我讲讲您和奶奶当年的事吧,就讲您藏信的那个陶罐。”小丫头捧着块糕,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裴九郎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迷魂谷的夜,讲玉泉山的枫,讲南疆的雨,讲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故事。云凤坐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纠正他“夸大其词”的地方,阳光透过花隙落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讲到当年在疫区熬药,裴九郎忽然停住,看着云凤说:“那时我就想,等这事了了,一定带你去看遍天下的杏花,哪知道最后,还是守着这棵树最踏实。”
云凤没说话,只是悄悄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布满青筋,指节粗大,却依旧能稳稳地握住她的手,像这几十年来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
暮色漫上来时,小丫头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糕屑。裴九郎拄着拐杖站起来,云凤扶着他的胳膊,两人慢慢走到杏树下,看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枝头。
“你说,这树还能开多少年花?”云凤轻声问。
“能开很久很久。”裴九郎望着满树繁花,声音里带着笃定,“就算咱们看不见了,孩子们会看,孩子们的孩子会看,这树啊,会替咱们守着这院子,守着这些日子。”
晚风吹过,杏花又落了些,像在应和他的话。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花香漫了满院,裴九郎牵着云凤的手,一步一步往屋里挪,拐杖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和着彼此的呼吸,在暮色里轻轻回响。
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棵老杏树,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叶绿叶黄,却在平凡的日子里,长出了最动人的模样。而那些藏在花瓣里的光阴,落在糕上的暖阳,握在掌心的温度,终将随着春风,吹过一代又一代,永远鲜活,永远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