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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帽

无名之债

(一)雾生

我六岁那年,雾是从山脚的石头缝里渗出来的,像被碾碎的纸钱,带着潮乎乎的锈味。爷爷说,那叫"阴潮",只有懂的人才闻得见。

懂的人,就得磕头。

他牵着我,掌心全是茧,虎口裂着口子,黑线嵌在肉里,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缝。我们不说话,雾把声音都吞了,只剩脚底踩碎蕨草的脆响。

山脚有块方石,被无数额头磨得发亮。爷爷带着我,一起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

像谁在遥远处敲一面生铜的锣。我抬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雾撕成两截,一截留在石上,一截被爷爷提在手里。

"走吧。"他说。

影子就跟着他走了。

(二)山腹

后山其实不高,海拔两百米出头,却终年罩着青灰色的雾。村里人说,山早被雷劈空了,腹腔里住着"吞声的兽",谁开口,谁就被叼走舌头。

我不信,因为我六岁前说过无数话,舌头还在。

可那天我没开口。爷爷的背影在雾里一耸一耸,像老船破水。我踩着他的脚印,脚印里渗出暗红色的泥,我觉得那是去年秋天被雨打落的野山楂,一踩就爆浆。

屋子是雾掀开的。

它原本嵌在山脚最老的榕树根里,根须垂下来,像千根上吊的绳。爷爷伸手一撩,绳便向两侧退,露出暗门。门是石头的,却薄得像纸,指尖一碰就"呀"地一声自己开了。

屋里一桌、一椅、一床。

凉席的纹路里嵌着头发、头皮屑、干涸的血,像一张被岁月反复拓印的拓片。墙上悬着老人像,像纸黄得发脆,眼珠却被虫蛀出两个洞,黑得发亮。

爷爷从怀里掏出三炷香。香头暗红,像三只冻僵的蚕蛹。

"插。"

我踮脚,把香插进一只缺口的海碗。碗底沉着一层铜钱厚的灰,香一立住,灰里就浮出三张极细的人脸,一闪即没。

爷爷盯着烟。烟不飘,直直往上升,像被屋顶吸进去。

香短得很快,仿佛时间被谁掐住脖子猛拽。最后一截香灰跌落时,整面墙"咔"地旋开,露出一条向下坠的暗道。

暗道壁上嵌满灯盏,灯芯却全是湿的,火苗在芯里闷燃,发出"啾啾"的哭声。

爷爷叹了口气。

"走吧,还债。"

他先迈进去,影子被台阶折成数段,像一尾被剁成寸段的蛇。

(三)门

我们走了多久?

我不知道。暗道里没有钟,只有水滴,一滴,一滴,落在后颈,像给灵魂打戳。

终于,一扇铁门拦住去路。门锈得发红,却用阴文刻着一行小字:

"入此室者,须弃姓名。"

爷爷没停,用指甲在"姓名"二字上划了一道,指甲缝里立刻渗进铁锈,像被门反咬一口。

门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开了。

里面是一间巨大的书房。

书架高到顶,顶没入黑,黑里悬着无数灯笼,灯笼皮是人皮,薄得能看清毛孔。书脊不是纸,是压扁的骨片,骨片上烙着篆字,字缝里时而渗出暗红的血珠。

爷爷把我往前一推。

"找你的帽子。"

声音在穹顶撞出七重回声,最后一重回声落地时,他已不在。

铁门"咣"地阖死。

(四)帽

我一个人在骨廊里走。

脚底是玻璃,玻璃下浮着一张张脸,有的缺眼,有的缺鼻,有的只剩一张嘴。它们一起开合,却发不出声音,我猜它们被"吞声的兽"叼走了舌头。

尽头,一只木凳。

木凳四条腿,每条腿都劈了缝,缝里挤出黑色的指甲。凳上摆着一顶帽子——

草编,却浸染着晚霞般的颜色,红得发乌,紫得近黑。

我伸手。

指尖刚触到帽檐,所有灯笼"噗"地熄灭。

黑暗像一堵墙拍下来,把我拍成碎片。

(五)碎片

碎片里,我看见——火。

火里有个女人,肚子隆起,双手绑缚,头发被泼了油,火舌舔上去,"嗤"地卷成金红色的花。

她张嘴,没有舌头,却仍在喊一个名字。

名字我听不见,只看见喊声从她喉管里喷出来,变成一只灰色的鸟,鸟没飞多高,就被火烤成灰。

灰落在我的眼皮上,烫出一个疤。

画面一转。

井。

井壁长绿苔,苔上结霜。井底仰面躺着一个小女孩,泡得发白,头发像黑水藻,一绺一绺浮在水面。

她睁着眼,瞳孔里映着月亮,月亮被水泡胀,白得发腥。

一只苍白的手从井口探下,手里握着一块石头。

石头落。

月亮碎。

血浮上水面,像一瓣一瓣的梅花。

再转。

雪夜。

倒毙的货郎,嘴唇青紫,怀里抱着空空的货箱。箱底裂口,漏出一串铜钱,铜钱滚在雪里,"叮叮"地响,像给他送葬的小铃。

野狗来了,舌头滴血,牙齿叼走他最后一枚铜钱,也叼走他最后一丝热气。

……

无数画面,像万箭穿脑。

我抱头跪地,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蜗里生根:

"草帽者,替人了因果,一果一藤,十八而冠。冠不成,则死。"

声音落地,黑暗"哗啦"一声合拢。

(六)醒来

我再睁眼,已经躺在自家竹床。

檐角挂着一弯薄月,像被削薄的瓷片。夜气浮来,带着早春桃花的腐甜。

帽子在我身边,草茎干涩,颜色褪成灰褐,像被火烤过又踩灭。

我伸手摸帽檐,指尖碰到一处凸起——

一根藤。

苍青色,细若发丝,却硬得像铜,一端钻进草茎,另一端没入我的指腹。

轻轻一拔,"啵"地一声,血珠滚出,藤却长了一寸。

我懂了:

这是"因果藤",每替别人了结一次,帽里便长一根。

十八岁前,必须织满,否则——

死。

(七)哑

第二天,村里人发现我哑了。

不是不能说话,而是说出口的全是倒字,像有人把我的舌头反着缝。

爷爷也不见了。

他们说他进山采药,被"吞声的兽"叼走。

我知道,他替我把"姓名"弃了,门反噬了他。

(八)线

我开始能看见"线"。

或黑、或灰、或暗红,悬在人的腕上、踝上、脖颈上,另一端没入虚空。

线越粗,因果越重。

我帮第一个"客人"割线,是在十三岁。

赌鬼刘三,欠了窑寨刀债,债主放出话:三日不还,剁指、割耳、摘心。

刘三跪在我门口,把头磕成烂桃。

我让他半夜带债主到破庙。

债主来了,拎刀,刀口缺齿,像一排饥饿的牙。

我伸手,在虚空里抓住那根灰线,轻轻一掐。

"嘣——"

线断,债主忽然转身,一刀劈向自己胳膊,血喷三尺,却笑得释然:"两清。"

刘三逃了,我帽里多了一根苍青藤。

夜里,我梦见那债主跪在书房,被骨片书页反复切割,血沿桌沿滴落,却无声。

(九)计数

十五岁,哑女阿禾。

她父亲溺死她,因她看见他与嫂子通奸。

沉塘那夜,月亮像被水撑大的尸斑。

阿禾的魂被困在井壁,线白得发骨。

我下井,水寒如针,捞上她一块腕骨。

骨上缠着女人的长发——是她娘生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我把骨埋进她娘坟侧,线"嗤"地断了。

帽里多了第二根藤,颜色泛白,像泡过的骨。

夜里,我梦见阿禾坐在坟头,用骨梳梳头,梳齿落下,变成一截截白藤。

(十)代价

十七岁,我已收满二十一根藤。

帽子沉得勒脖子,我却越来越轻,像被抽走半条魂。

我开始掉头发,一绺一绺,带着毛囊,像微型灯笼。

夜里,我听见它们在枕边哭,哭自己死得太早。

我知道,还差最后一根。

可那根,迟迟不来。

(十一)归山

十八岁那天,大雪。

我回后山,雾散了,石头还在。

我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石,听见"咚——咚——咚",像当年。

然后,我看见了她——

穿旧蓝棉袄的女孩,站在雾里,没有脸,只有一团旋绕的灰线,从心口拖出,粗得可怖。

我伸手,线却反卷,缠住我腕。

疼。

比帽子第一次裂进我脑袋时更疼。

我懂了:

这是我自己。

六岁那年,我替爷爷磕的三个头,就是欠下的最后一个因果。

爷爷当年带我入门,却把债留给了我。

我必须替自己了断。

可"自己"如何能替"自己"?

(十二)空帽

线越缠越紧,血顺指缝滴在雪上,像给白布缝一道红边。

我摘下帽子,把二十一根藤全数抽出,摊在雪地里。

它们扭曲、纠缠,最后竟织成一张空空的网——没有顶,也没有边。

我空手站在网中央,听见耳边"咔"一声轻响。

那是生命被掰断的声音。

雪停时,山脚的方石上多了一顶颜色褪尽的草帽。

帽檐里,空空如也,连一根藤也没留下。

风一吹,帽子滚了两圈,被石头拦住,像给无名的墓扣了一顶小小的冠。

——没有墓碑,没有姓名。

从此,再没人听过"草帽者"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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