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贝尔大陆的黄昏,从未像今天这样,让夏安安觉得,晚霞如同泼洒在天际的鲜血,绚烂,却带着一种凄厉的诀别之意。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鲜花绽放到极致后即将凋零的浓郁香气,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这本该是她最熟悉、最安心的气息。然而今天,这香气却像无形的枷锁,缠绕着她,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沉重。
她站在花仙城堡最高露台的落地镜前,沉默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琉璃人偶。几名来自花仙长老会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为她穿戴那件来自幽冥界的嫁衣。
嫁衣的材质是她从未见过的,触手冰凉滑腻,似水似绢,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它以最深邃的夜空为底色,上面用不知名的暗色丝线,绣满了繁复而诡异的图腾,只有在光线变换角度时,才能看到其上闪烁的、如同破碎星辰般的微光。华美绝伦,却也死气沉沉。裙摆极大,层层叠叠,曳地三尺,上面缀满了切割完美的黑曜石和暗色珍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但组合在一起,却只让人联想到墓穴中的陪葬品。
“安安殿下,请抬手。”老侍女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为她整理着宽大的袖口。袖口处,用银线绣着幽冥皇室的徽记——一只展翼欲飞、却目光凶戾的暗夜蝙蝠。
夏安安依言抬手,动作僵硬。镜子里映出的身影,陌生得让她心惊。嫁衣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托得近乎透明,却也吸走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那头总是充满活力的橙色长发,被精心梳理成繁复庄重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了几分脆弱的易碎感。
“这顶‘月见冠’,是冥夜陛下…特意命人送来的。”另一位侍女捧来一顶冠冕。冠冕的主体是某种暗沉的金属,造型是缠绕的荆棘,荆棘中央,托着一颗硕大的、散发着幽幽白光的宝石,如同死寂的月亮。月见花,在拉贝尔大陆的花语中,是“无言的等待”和“悲切的思念”。这份来自未婚夫的“礼物”,其寓意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夏安安的心房。
她看着镜中那顶即将压在她头上的冠冕,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冰冷的重量。
“安安!”
充满焦急和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夏安安缓缓转身,看到了她最亲密的伙伴——库库鲁和千韩。库库鲁紧握着双拳,碧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原本总是上扬的嘴角此刻紧抿成一条直线。千韩站在他身边,美丽的眼眸中盈满了水光,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但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汹涌。
“我们不能再想想办法吗?”库库鲁冲上前,几乎要抓住夏安安的手臂,“凭什么要用你去换取和平?我们花仙族还没有懦弱到这个地步!我可以去求普普拉女神,我们可以集结所有的花仙精灵,和幽冥界决一死战!就算…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总比让你去那个魔窟……”
“库库鲁。”夏安安开口,打断了他激动的话语。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战争已经持续太久了。拉贝尔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我们的子民的鲜血和泪水。你看看外面——”
她抬起手,指向露台之外。夕阳的余晖下,曾经生机勃勃、百花争艳的土地,如今依稀可见不少焦黑的战斗痕迹,一些地方的花草尚未完全恢复生机。
“我们,还能经得起再一次的浩劫吗?”她收回目光,看向库库鲁和千韩,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酸。“用我一个人,换拉贝尔万世安宁,换来孩子们还能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奔跑,换来花朵能够再次尽情绽放……这很划算,真的。”
她走上前,伸出双臂,轻轻地、却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库库鲁,又拥抱了一下千韩。她能感觉到库库鲁身体的僵硬和千韩无声的抽泣。
“替我,守护好我们的家园。”她在他们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一般疼痛,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等我…稳定下来,会想办法传递消息回来的。”
说完,她毅然松开了拥抱,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努力筑起的心理防线就会彻底崩溃。
侍女为她戴上了那顶沉重的月见冠。冰冷的触感从头顶蔓延至全身。
通往幽冥界的传送法阵,设置在拉贝尔大陆最边缘的遗忘峡谷。这里曾是古战场的遗址,终年弥漫着不散的迷雾,连阳光都显得格外稀薄。
法阵周围,已经肃立着一队全身覆盖着黑色铠甲的幽冥骑士。他们骑着同样披覆黑甲、眼中燃烧着幽蓝色魂火的梦魇兽,沉默得像一群来自地狱的雕塑。没有奏乐,没有仪仗,只有一面绣着暗夜蝙蝠徽记的黑色旗帜,在阴冷的山风中猎猎作响,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拉贝尔这边,只有寥寥数位长老前来送行,气氛凝重得如同送葬。
夏安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拉贝尔的方向,那片生她养她、承载了她所有欢笑与泪水的土地,在迷蒙的雾气中渐渐模糊。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迈步踏入了那闪烁着不祥幽光的传送法阵。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之后,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
她抵达了幽冥界。
这里的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锈蚀的金属板压在头顶。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些散发惨淡光晕的幽魂般的星体,勉强照亮着这片死寂的大地。空气里弥漫着硫磺、铁锈和某种腐朽物质的混合气味,吸入口鼻,带着一股灼烧般的刺痛感。
脚下是漆黑冰冷的岩石土地,寸草不生。远处,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骨骸,狰狞地指向天空。枯死的树木伸展着扭曲的枝桠,像无数绝望的手臂。一条浑浊的、流淌着暗红色液体的河流(或许那根本不是水)无声地穿过荒原,河岸边散落着不知名生物的苍白骨骸。
前来“迎接”她的幽冥仪仗队更加庞大,但也更加沉默。所有士兵都戴着遮住面容的头盔,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头盔眼缝处透出的两点猩红或幽蓝的光芒。他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列,动作划一,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一辆由四头形似骨龙、却覆盖着黑色鳞片的怪兽拉着的奢华车辇,停在她面前。车辇通体漆黑,镶嵌着各种暗色宝石,车窗被厚重的黑色绒帘遮得严严实实。
夏安安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进了车辇内部。里面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兽皮毯,摆设精致,却同样冰冷毫无生气。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
车队开始行进,骨龙怪兽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是敲击在心脏上的丧钟。沿途看不到任何城镇或村庄的迹象,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偶尔出现的、风格粗犷阴森的堡垒轮廓。呼啸而过的风中,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哀嚎和呓语,让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冥夜统治的国度。一个连光线和声音都被剥夺了温暖的地方。夏安安放下车帘,蜷缩在角落,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嫁衣的冰冷,此刻远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 * *
不知行驶了多久,车辇终于停了下来。
一座巍峨耸立、仿佛与灰色苍穹融为一体的巨大宫殿群,出现在了眼前。这就是幽冥界的权力中心——永夜宫。宫殿完全由一种吸光的黑色巨石砌成,高耸的尖塔直插云霄,形态狰狞,如同蛰伏的巨兽。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开启的是通往地狱的大门。
婚礼的地点,设在主殿“暗黑殿堂”。
与其说是殿堂,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洞穴被人工修葺成了宫殿的模样。穹顶高得看不到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无数幽蓝色的鬼火漂浮在半空中,充当着照明,将整个殿堂映照得光影摇曳,诡谲莫名。墙壁上雕刻着巨幅的壁画,描绘着魔神征战、吞噬灵魂的可怖场景,那些壁画上的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仿佛在死死地盯着你。
殿堂两侧,站满了幽冥界的贵族和臣僚。他们穿着华丽的暗色礼服,佩戴着各种奇异的珠宝,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冷漠、疏离,甚至隐含残忍的表情。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缓缓走入殿堂的夏安安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评估、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献祭给神祇的珍贵祭品。
没有喜庆的音乐,只有低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的号角声,每隔一段时间便响起一次,声音在空旷巨大的殿堂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心旌摇曳。
夏安安独自一人,拖着那身沉重无比的嫁衣,一步一步,走向殿堂尽头那高踞于黑曜石王座之上的身影。嫁衣的裙摆摩擦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针尖上,又像是走向断头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她的皮肤,试图窥探她内心的恐惧与脆弱。
王座上的男人,终于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冥夜。
他并未穿着传统的婚服,依旧是一身玄色的帝王常服,衣袍的剪裁极致合身,勾勒出他挺拔健硕的身形。衣袍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龙形图腾,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力量。他随意地坐在那里,一只手肘撑在王座扶手上,支着下颌,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扶手。
他的面容极其俊美,却是一种带着侵略性和冰冷煞气的俊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分明。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万年不化的寒潭,幽深得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漠然。
他看着她走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司仪官开始用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诵读着冗长的婚约誓词。声音在殿堂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誓词并非双向的承诺,而是单方面的宣告和臣服条款,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花仙族的贬低和对幽冥界绝对权力的强调。
“夏安安,拉贝尔大陆之花仙,自愿献其身心,归于冥夜陛下麾下,永世为妃,谨守幽冥律法,不得违逆……”
当司仪官念到最后,冥夜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步伐沉稳地走下王座的台阶,来到夏安安面前。他身材极高,夏安安即使穿着厚底婚鞋,也仅仅到他的肩膀。他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冰冷得如同刚刚出土的玉石,轻轻抬起了夏安安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夏安安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了一下。那温度,冷得刺骨。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庞,从光洁的额头,到秀气的眉毛,再到那双此刻盛满了惊惶与强装镇定的大眼睛……最后,他的视线牢牢地定格在了她右眼眼角下方,那颗小小的、颜色浅淡的褐色泪痣上。
那一刻,他冰封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死水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旋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
他俯下身,俊美无俦的脸庞靠近她,薄唇几乎要贴上她敏感的耳廓,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告了她未来的命运:
“从今日起,记住你的身份。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只是因为她。”
“你的眼睛,有几分像她。但赝品,永远只能是赝品。”
他顿了顿,念出她的名字,那声音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透过她呼唤另一个灵魂的亵渎感:“安安……”
“别做任何不该有的妄想,安分守己,或许能在这永夜宫里,活得稍微久一点。”
说完,他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指,仿佛刚才触碰的是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毫不犹豫地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重新回到了那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黑曜石王座之上,再也没有施舍给她一眼。
冗长的仪式终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结束了。
夏安安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幽冥侍女引着,离开了暗黑殿堂,走向那座名为“忘忧苑”的、分配给她的宫殿。名字听起来诗意,实则是一座位于宫殿群最偏僻角落的华丽牢笼。苑内陈设极尽奢华,却空旷冰冷,没有丝毫烟火气。巨大的窗户望出去,是幽冥界永恒不变的、令人绝望的铅灰色天空。
她走到梳妆台前,台面上放着一面打磨光滑的黑曜石镜。镜面模糊地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庞,和那顶象征着“无望等待”的月见冠。
她抬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摸着自己右眼下的那颗泪痣。指尖传来的,是和自己脸色一样冰凉的触感。
原来,她远离故土,牺牲自由,所承受的一切屈辱和冰冷的根源,竟是这颗微不足道的小点。
源于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那个深深刻在冥夜心中、名叫“璎珞”的白月光。
她看着镜中那个穿着陌生嫁衣、戴着沉重冠冕、眼神空洞的自己,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了一个比哭泣还要悲伤难看的弧度。
替身……
在这暗无天日、冰冷彻骨的幽冥深渊,她这朵来自拉贝尔的花,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绽放,只能迅速走向枯萎。
殿外,象征着幽冥界权力的幽蓝色鬼火,无声而冰冷地燃烧着,永恒不息。
她的仙途,她朦胧初醒便被迫掐灭的爱情幻想,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所有尊严与存在价值,都在踏入这座永夜宫、听到他那句冰冷宣判的那一刻,被彻底地、残忍地否定了。
而这漫长而痛苦的、属于“替身”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