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国的冬夜来得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寒风卷着雪粒砸在偏院的破窗上,发出“呜呜”的哀鸣。沈岐渊缩在硬板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薄被,粗粝的布料磨得皮肤发疼。他将膝盖抱在胸前,裸露在外的脚踝冻得青紫,指尖更是僵硬得几乎蜷缩不开。自从小六子穿进云曦的身体里,被云将军强行塞进这质子府“看管”他,沈岐渊便日日提着心——从前的云曦,最是乐衷于折磨他,寒冬里用冰碴子灌他的喉咙,把馊得发臭的饭菜扔在地上让他像狗一样捡拾,甚至会故意踩碎他唯一能取暖的破炭盆。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寒夜的死寂。沈岐渊下意识绷紧了脊背,牙齿咬着下唇,做好了迎接新一轮刁难的准备。可预想中的冰冷没有降临,反而有一阵带着棉絮暖意的气息飘了进来。他抬眼望去,只见云曦抱着一床厚厚的锦被站在门口,月白色的棉袍下摆沾了些雪沫,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这床被子是我从自己房里找的,”她说话时呵出淡淡的白气,快步走到床边将锦被叠在他床头,锦被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不算多华贵,但比你身上这床厚实,夜里盖着能暖和些。”说着,我又从身后拎过一个铜制暖炉,炉身擦得锃亮,“我跟管事说了,给你添了盆好炭,暖炉你揣在怀里,别冻着了。”
沈岐渊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床锦被上,青灰色的锦缎上绣着细密的云纹,是他从未触碰过的柔软。暖炉放在床边的矮凳上,炭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眼底,竟让他有些恍惚,仿佛坠入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境。直到云曦转身去检查漏风的窗棂,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碰了碰锦被的边缘,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熨帖了冻得发僵的皮肤。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云曦便端着食盒来了。推开偏院的门时,我正撞见沈岐渊对着空碗发怔——伺候他的仆役向来懒得管他死活,昨夜的残羹冷炙早就被狗叼走了,而他似乎早已习惯了空腹挨冻,只是垂着眼,安静地坐在冰冷的矮凳上。“怎么坐着发呆?”云曦把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白瓷碗里盛着浓稠的小米粥,粥面上浮着几粒圆润的红豆,旁边的碟子里卧着两枚金黄的油饼,还有一小碟清炒的萝卜丝,看着清爽可口。“这是我让厨房特意做的,小米粥养胃,油饼刚出锅,还热乎着呢。”我将碗筷摆到澹台烬面前,又倒了杯温水推过去,“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岐渊捏着竹筷的指尖微微发抖,竹筷是新换的,没有丝毫磨损的痕迹。他偷瞄了云曦一眼,见她正弯腰擦拭案上的灰尘,晨光透过窗棂落在我侧脸,柔和了我的轮廓,与记忆中那个张牙舞爪、满眼恶意的云曦判若两人。他试探着舀了一勺粥,温热的粥水滑进喉咙,带着山药的绵密和红豆的微甜,没有半点往日馊食的酸腐味。油饼外酥里嫩,咬一口还能尝到淡淡的芝麻香,萝卜丝清爽解腻,熨帖了他常年被冷食刺激的肠胃。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要将这难得的暖意刻进骨子里。
往后几日,云曦总会准时出现在偏院。清晨送来热粥糕点,午后带着针线筐缝补他破旧的衣物,傍晚则会检查炭盆里的炭火,顺便捎来些驱寒的姜茶。我还让仆役修好了漏风的窗棂,给破旧的桌椅上了层新漆,甚至在院子里种了几株耐寒的腊梅。偏院渐渐褪去了往日的破败萧索,多了些烟火气。沈岐渊也渐渐不再对我设防,起初只是在我收拾屋子时默默站在一旁,后来会主动递过抹布,偶尔还会低声说句“谢谢”,声音干涩却真诚。
这天午后,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落在云曦带来的针线筐上。我正低头整理丝线,忽然瞥见沈岐渊袖口磨破了个大洞,冻得发红的指尖从破洞里露出来,看着格外刺眼。“把手伸过来。”云曦拿起一根米白色的丝线,在指尖绕了两圈,又捻了捻针尾,“我缝得不算好,你别嫌弃。”沈岐渊愣了一下,僵硬地伸出手,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指尖,两人都下意识缩了缩。他低着头,看着我专注缝补的模样,我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针线在破口处来回穿梭,动作不算熟练,却很认真。
“从前……”沈岐渊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为何总对我那样?”问完这句话,他便有些后悔,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他怕这个难得对他好的“云曦”,会因为这个问题再次变脸。云曦缝补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针线悬在半空。我想起原主的恶行,想起那些沈岐渊所受的折磨,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以前是我不懂事,被猪油蒙了心,”我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真诚的歉意,“往后不会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说着,将缝好的袖口递还给他,针脚不算细密,却很扎实,刚好遮住了破洞。“这样就不会冻着了。”
傍晚时分,叶府的仆役送来一碟蜜饯,说是厨房新做的,特意给“小姐”送来的。云曦随手将蜜饯放在桌上,转身去给沈岐渊倒姜茶。等我端着茶碗回头时,却见沈岐渊正盯着那碟蜜饯发呆,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那是一碟裹着糖霜的金橘蜜饯,色泽鲜亮,看着就甜润可口。云曦忽然想起,原主从前也常吃蜜饯,却从来不会分给沈岐渊半分,甚至会故意在他面前吃得香甜,再把果核扔到他身上。
我拿起蜜饯碟,走到沈岐渊面前递过去:“这个甜,你尝尝?”沈岐渊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迟疑了许久,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碟子里捏起一颗蜜饯。蜜饯上的糖霜沾在指尖,凉丝丝的。他犹豫了一下,将蜜饯放进嘴里,甜润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金橘的清香,甜而不腻。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这样的甜食,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竟暖了他的胃,也暖了他那颗常年冰冷的心。他忽然想起昨夜,云曦冒着风雪来给他添炭的模样——我蹲在炭盆边,拢着袖子呵气,鼻尖冻得通红,却还是把最旺的那盆炭火留在了他屋里,自己抱着空炭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正院。
云曦收拾食盒准备离开时,衣角忽然被轻轻拽住了。我愣了一下,回头看去,只见沈岐渊正用指尖攥着我的衣摆,力道很轻,仿佛怕弄疼我,又怕我会突然走掉。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期待。“明日……你还来吗?”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飘进云曦耳朵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
云曦望着他眼底的光,那光很微弱,却像寒夜里初燃的星火,带着破土而出的希望。我弯了弯唇角,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来,明日我给你带刚蒸好的红薯,甜糯糯的,热乎着吃最暖身子。”
沈岐渊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衣料的触感。他站在原地,看着云曦走出偏院,月白色的棉袍在雪地里划出长长的痕迹,渐渐消失在拐角。他摸了摸怀里的暖炉,暖意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又从袖袋里摸出那颗没舍得吃的蜜饯,糖霜已经化了些,黏在指尖甜甜的。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但屋内的炭火正旺,桌上叠着干净柔软的锦被,针线筐里还放着没缝完的布料,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蜜饯香和姜茶香——原来寒冬里,也能有这样暖的时光。沈岐渊低头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是他来盛国后,第一次对明日有了真切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