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裹着槐花香,吹过一笑客栈的庭院。阿福正蹲在井边,用竹刷子一下下擦洗那口青铜井圈,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井水已不再泛绿,倒映着天空的云影,清得能看见底下铜铃的轮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阿福,别擦了,”苏小蛮端着一盘刚蒸好的桂花糕走来,“你再擦,井都要被你刷出包浆了。”
“那正好,”阿福头也不抬,“以后开个‘一笑古董铺’,专卖老井圈,保准比卖药赚得多。”
“你这脑子,”沈知笑从廊下走来,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百草图鉴》,“净往钱眼里钻。”
“那可不,”阿福嘿嘿一笑,“我爷说,穷人想活命,得靠脑子,富人想活命,才靠药。”
这话听得沈知笑一愣。他翻开花鉴,夹页中竟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潦草,像是醉后所书:
**“火是我放的。不是为了灭口,是为了烧出一条生路。若你看到这字,说明我快死了——有些事,该说了。”**
字下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酒壶。
“老酒鬼的笔迹。”沈知笑低声说。
苏小蛮凑过来看,眉头微蹙:“他……放的火?”
“走,找他去。”
三人寻至后院柴房,果然见老酒鬼蜷在草堆上,怀里抱着空酒坛,鼾声如雷。阿福伸手去抽他怀里的坛子,他忽然睁眼,一把抓住阿福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别动……”他喃喃,“火……还没灭……”
“酒爷,火早灭了,”阿福揉着手腕,“都三十年了,您还烧着呢?”
老酒鬼缓缓坐起,眼神浑浊,却透着一丝清醒。他盯着阿福,忽然笑了:“小福子……你长得真像你爷爷。”
“我爷爷?”阿福一愣,“您认识我爷爷?”
“何止认识。”老酒鬼缓缓起身,走到墙角,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合影——五个人站在一笑客栈门前,中间是沈父与苏母,左侧是年轻时的糖画老人,右侧是个戴斗笠的瘦高男子,而最边上,是个抱着酒坛的青年,正是年轻时的老酒鬼。
“我们五个,”他指着照片,“是‘一笑五守’。守药、守方、守井、守铃、守心。”
“那我爷爷呢?”阿福问。
“你爷爷,”老酒鬼轻声道,“是第六人。他本不该入局,可他偏偏在那夜来了客栈,看见了账本。”
“然后呢?”
“然后……”老酒鬼闭上眼,“庙祝死了。真庙祝,是我杀的。”
众人一惊。
“他不是贪财,”老酒鬼声音沙哑,“他是叛徒。他把药方卖给了‘黑药堂’,换来了十年寿命。我得知后,趁夜放火,烧了药堂密室,也烧了他。火势失控,蔓延至庙祝居所。糖画老人的兄长为护账本,葬身火海。”
他顿了顿,左袖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狰狞的烫伤:“这伤,是那夜被飞溅的铜铃碎片所伤。铃碎了,埋进肉里,我硬生生抠了出来。”
“所以……”沈知笑问,“你一直喝酒,是为了压住铃毒?”
“对。”老酒鬼点头,“铃中有毒,吸入者会渐渐失忆。我靠酒劲撑着,酒越喝越烈,记忆却越丢越多。可有些事,死也不能忘——比如,谁该死,谁该活。”
阿福忽然想起什么:“那夜我爹说,看见个黑影从井边跑过,手里拎着个铜铃……原来是你?”
“是我。”老酒鬼苦笑,“我取走了真铃,埋进后山。现在挂在井里的,是个仿品。”
“所以真铃在哪?”苏小蛮问。
“在你脚下。”老酒鬼指向阿福踩着的青砖。
阿福低头,搬开砖块,果然见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舌断裂,内壁刻着一行小字:
“声断于火,心焚于义。”
“这字……”沈知笑怔住,“是我爹的笔迹。”
“他写给我的。”老酒鬼轻声道,“他说:‘若我死,你替我守井。若你死,火种不灭。’”
他忽然剧烈咳嗽,一口血咳在掌心,血中竟泛着淡淡青灰。
“铃毒入肺了。”秦郎中不知何时出现,手里端着一碗药,“你撑不了多久。”
“知道。”老酒鬼接过药,一饮而尽,“可我得撑到月蚀之夜。那夜,井会再开,真药方才会现世。”
“什么真药方?”苏小蛮问。
“不是解铃散,”老酒鬼望向沈知笑,“是你母亲留下的‘续命方’——能救你爹的命,也能毁了黑药堂的根基。”
沈知笑心头一震。他一直以为父亲已死,可如今,线索却指向“未死”二字。
“所以……我爹还活着?”
“活着。”老酒鬼点头,“但被囚在黑药堂地牢,靠续命方吊着一口气。他们要他交出药庐总谱,他不肯,便日日受刑。”
“那为何不救?”阿福急了。
“救不了。”老酒鬼苦笑,“地牢在地下三层,入口在城西药王庙。而开启药王庙的钥匙……在你娘留下的银镯里。”
“银镯?”苏小蛮摸出颈间银镯——那是她从井底拾得的遗物。
老酒鬼点头:“镯中空,藏有密钥。但密钥只能用一次,开启后即毁。你若用它救人,你爹活,但药方会暴露;你若留着,药方存,你爹死。”
“这哪是选择,”苏小蛮眼眶红了,“这是杀人。”
“是啊。”老酒鬼望向井口,“所以当年,我选择了放火。有些路,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阿福默默把铜铃重新埋好,盖上砖块。他忽然说:“酒爷,我以后……能叫您一声叔吗?”
老酒鬼一愣,随即咧嘴笑了:“行啊,反正我也没个后人。”
“那您得活着,”阿福认真道,“我还没教您怎么画胖猫呢。”
老酒鬼大笑,笑到咳嗽,笑到流泪。
夜深了,阿福在灶前画猫,画了一只极胖的猫,蹲在灶上,尾巴卷着个酒壶。他轻声说:“以后,这猫就叫‘酒叔’。”
灶火微红,映着墙上的炭猫,两只猫,一胖一瘦,仿佛在对望。
而谁也没注意到,灶膛深处,那包未拆的药包,正悄然渗出一丝极淡的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