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钟

当——

悠长的钟声从甘露寺的钟楼上传来，穿透稀薄的暮色，在山林间漾开一圈又一圈。

钟声里没有金属的冰冷，只有一种温润的平和。

这是住持在敲响宣告一天结束的晚钟。

正在厨房切着萝卜的少年，慧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闭上眼睛，与其说是在用耳朵听，不如说是在用整个身体感受。

那钟声仿佛一股暖流，从头顶缓缓淌下，抚平了背柴上山带来的最后一点疲惫。他能清晰地“看”见，年迈的住持站在钟楼上，每一次推撞钟锤的动作都平稳而有力，内心古井无波，只有日复一日的慈悲。

对慧介来说，这个世界是由情绪构成的。

声音、气味、光影，都是情绪的载体。

他不需要去看人，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情。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像呼吸一样自然。

在他很小的时候，这曾是种折磨。市集里混杂的欲望、谎言、愤怒和悲伤，像一锅沸腾的黏稠黑粥，几乎要将他吞没。直到被住持带回这座与世隔绝的甘露寺，他的世界才终于变得清净起来。

“慧介，我们回来啦！”

随着一声大大咧咧的呼喊，厨房的木门被“哗啦”一声拉开。

师兄正善喘着粗气，将两只空空的水桶“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整个人瘫坐在门槛上。慧介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疲惫”从正善师兄身上散发出来，像沉重的湿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慧介笑了笑，将切好的萝卜丝拨到一旁，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水瓢，从缸里舀了一勺清凉的井水递过去。

“辛苦了，正善师兄。”

“得救了！”正善一口气将水喝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天真是累死我了，山下的那口井不知道怎么回事，水位降了好多，多打了几趟才装满咱们的水缸。”

他说着，那股“疲惫”的情绪里，又升起一丝淡淡的、如同炊烟般的“满足感”。

紧接着，另一股情绪飘了进来。

轻飘飘的，带着一点跳跃的、藏不住的“沾沾自喜”。

是阿健师兄。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晃了进来，看到汗流浃背的正善，故作惊讶地问：“哎呀，正善，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已经把后院的柴劈好了。”

慧介不用看也知道，阿健师"劈"好的柴，大概只有那么三五根，剩下的活儿肯定又是被他用花言巧语推给了别的师弟。那股“沾沾自喜”的情绪几乎要在他头顶上冒出小气泡了。

正善完全没多想，只是憨厚地抱怨：“你那活儿轻快，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力气活。”

慧介转过身，对上阿健师兄挤眉弄眼的表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喜欢这里。

喜欢住持那如同深潭般平静的“慈悲”。

喜欢正善师兄那混杂着汗水的、朴实无华的“疲惫”与“满足”。

也喜欢阿健师兄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聪明”和“沾沾自喜”。

这些真实、鲜活的情绪，构成了他世界的全部。它们温暖、干净，让慧介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怪物，而是这个大家庭里普普通通的一员。他是被需要、被接纳的。

“饭就快好了，”慧介扬声说，“再等一下下哦。”

晚饭的香气混合着佛堂飘来的檀香，在小小的寺庙里弥漫开来。夜色，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地渲染了整片天空。

用过晚饭，师兄弟们各自回房做着晚课。住持则像往常一样，在主殿里擦拭着佛像。

万物俱寂。

熟悉的“平和”、“虔诚”、“倦意”……各种情绪如同温顺的溪流，在慧介的感知中有序地流淌着。

突然。

毫无征兆地。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扎进他的脑海。

那不是一种单纯的情绪。

它黏稠、污浊，像是腐烂的沼气混合着生锈的铁水。里面翻滚着两种慧介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一种是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纯粹至极的【饥饿】，另一种，则是从折磨猎物中获得的、扭曲到极点的【愉悦】。

慧介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股邪恶、冰冷的情绪来源，就在山门的方向！

它像一滴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污染着寺庙里原有的平和气息。那些温暖的、明亮的情绪，在这股黑暗面前，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晃，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慧介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不到了。

感觉不到阿健师兄的“沾沾自喜”了。

感觉不到正善师兄沉睡后的“安稳”了。

它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瞬间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痛苦”！

然后，这些情绪也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划破了甘露寺数百年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