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介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又是那片火光冲天的庭院,又是师兄们临死前那混杂着绝望与痛苦的情绪。
他猛地坐起身,胸口的钝痛和撕裂般的悲伤一同涌了上来,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
“醒啦?”
一个温柔得像羽毛一样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房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一个穿着蝶翅纹羽织的美丽女子正端着一碗汤药,微笑着站在那里。
是蝴蝶忍。
“做了噩梦吗?”她走到床边坐下,将药碗递了过来,“别着急,你的伤还没有好,情绪不要太激动。”
慧介呆呆地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接。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眼前这个女人散发出的情绪,是一幅奇异的画卷。
表层,是像阳光下轻纱一样飘荡的“关切”,是毫无瑕疵的“温柔”。
但只要他稍稍集中精神,就能“看”到,在那层轻纱之下,涌动着的,是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像深井里的水一样,冰冷、平静,又带着一丝探究的“好奇心”。
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就这么诡异地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戴着完美面具的人偶。
慧介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接过药碗,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味道,就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就这样,慧介在蝶屋住了下来。
他名义上的身份,是“客人”。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
除了蝴蝶忍,还有几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她们叽叽喳喳地负责着宅邸内的各种杂务,以及照顾像他一样的伤员。
庭院里,总是晾晒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床单和绷带,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药香。
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鬼杀队的剑士。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他一样,是身受重伤被抬进来的。
慧介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们身上那五花八门的情绪。
有断了胳膊的剑士,躺在病床上,散发着“不甘”与“焦躁”。
有中了鬼的毒,身体正在被侵蚀的队员,内心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但更多的人,身上流淌着一种复杂而坚韧的情绪。那是由“痛苦”、“愤怒”和一种名为“使命感”的东西混合而成的,百炼成钢般的“坚毅”。
而当蝴蝶忍带着微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这些队员,无论是痛苦还是焦躁,都会不约而同地散发出同一种情绪——
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畏”。
他们称她为“忍大人”,将她视作从地狱中拯救自己的女神。
这一切,都让慧介感到愈发地困惑。
为什么,唯独对这个所有人敬爱着的女人,他只能感觉到那层温柔伪装下的冰冷?
除了养伤,慧介也被允许旁观并参与蝶屋的“机能恢复训练”。
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了鬼杀队剑士强大的根源——“全集中呼吸法”。
他看到一个伤势刚刚好转的队员,通过一种特殊的呼吸,让自己肺部吸入大量的氧气,从而瞬间爆发出超越常人的力量和速度。
“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一个负责指导的女孩告诉他,“只有做到‘全集中·常中’,也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睡着的时候都保持全神贯注的呼吸,才有资格被称为真正的剑士。”
慧介尝试着去模仿。
他学着那些人的样子,调整呼吸的节奏,试图将空气尽可能多地吸入肺里。
然而,他失败了。
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他的呼吸法,似乎与这套成体系的理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的力量,并非来源于氧气。
而是来源于“情绪”。
当他内心平静时,他的呼吸便悠长而温和,身体轻盈,感知敏锐。
可一旦他想要调动力量,想要让呼吸变得急促、有力,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寺庙被毁的那一晚。
巨大的“悲伤”会瞬间淹没他,让他心脏的脉动变得沉重而悲怆。
又或者,当他想起那只鬼狞笑的脸时,滔天的“愤怒”便会燃起,让他的呼吸变得灼热而狂暴。
他根本无法像其他人那样,稳定地,持续地,控制自己的呼吸。
这让他在这群为了变强而拼命训练的队员中,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一个只能远远看着的旁观者。
这天下午,慧介正一个人坐在庭院的廊下,看着远处队员们汗流浃背地练习着吹爆葫芦,神情有些茫然。
“在想什么呢?”
蝴蝶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脸上依旧挂着那完美的微笑。
“没什么。”慧介摇了摇头。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今天来给你做个全面的检查吧。”她不给慧介拒绝的机会,拉着他的手,便走进了宅邸深处一间光线明亮的房间。
这里更像一间药房,或者说,实验室。
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还有许多慧介从未见过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奇怪器具。
蝴蝶忍让他坐在一张椅子上。
她先是仔细检查了他胸口的淤青,又按了按他的骨骼,问了一些关于身体状况的常规问题。
这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直到她拿出了一个细长的,末端连着一根尖锐针头的玻璃管。
“别怕,就是抽一点血而已,”她微笑着,用酒精棉球擦拭着慧介的手臂,“为了更好地了解你的体质。”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
慧介没有反抗。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血液,被一点点抽入那个玻璃管中。
他感觉到,蝴蝶忍内心的那股“好奇心”,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浓烈。
“好了。”她熟练地拔出针,用棉花按住针口,小心地将那管血液放进了一个特殊的架子里。
然后,她转过身,搬了张凳子,坐到了慧介的对面。
“我们来聊聊吧。”她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却变得像她手中的手术刀一样,锐利了起来。
“关于你在甘露寺,杀死那只鬼时的事情。”
慧介的心,沉了一下。
“义勇说,他看到那只鬼是在一道光芒中‘消散’的,而不是像正常那样化为灰烬。”
“他还说,那把断掉的斧头上,残留着一种很奇特的气味。”
“慧介君,可以告诉我吗?”她身体微微前倾,紫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慧介。
“在那一刻,你……感觉到了什么?”
来了。
慧介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感觉到了什么?
他该怎么说?
说自己听到了那只鬼灵魂深处的“悔恨”?
说自己与那股情绪产生了“共鸣”?
说那不是斩杀,而是一场迟到了百年的“超度”?
这些话说出去,会被当成疯子吧。
他选择了沉默。
看着他紧闭双唇的样子,蝴蝶忍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追问,只是重新坐直了身体,用一种轻松的,仿佛在闲聊的语气说道:
“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
她站起身,小心地将那管装着慧介血液的玻璃管收好,转身向门口走去。
“反正……”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得如同三月的春风。
“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了解。”
那一瞬间,慧-介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传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