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死一般地寂静。
那只曾经不可一世的、操控整片森林的鬼,已经彻底地,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光点。
它那庞大的、被一分为二的躯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消散,回归于虚无。
再过十几秒,它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将被彻底抹去。
慧介单膝跪在地上,浑身剧痛,意识模糊。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似乎每一寸都裂开了。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过,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血腥的铁锈味。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字。
痛。
然而。
就在那只鬼即将彻底消失的前一秒。
一只手,一只沾满了泥土与血污的、因为脱力而剧烈颤抖着的手,仿佛违背了主人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向前伸了出去。
为什么?
连慧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
只是出于一种,已经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本能。
一种在面对“死亡”时,会下意识地想要去“倾听”和“超度”的,该死的习惯。
嗤。
那只颤抖的手,穿过了最后的几点光斑。
他触碰到了,鬼那正在消散的……残骸。
“轰——!”
一瞬间。
一个完全陌生的、不属于这片森林的,嘈杂的世界,如同一场猛烈的爆炸,狠狠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房间。
一个灯火通明、烟雾缭绕、装修得无比奢华,但空气中却充满了汗臭、酒气和廉价脂粉味的,地下……赌场!
无数张因为兴奋、贪婪、紧张而变得扭曲的脸,挤在赌桌周围。
骰子碰撞骨盅的清脆响声。
输光了钱的赌徒,那绝望的哭喊。
赢了钱的庄家,那得意而猖狂的大笑。
无数的声音与画面,像一锅沸腾的、肮脏的粥,强行灌入慧介的意识里。
这不是他的记忆。
这是……那只树鬼,在它还是人类时,亲眼所见的景象!
画面,飞速地流转。
身为人类的树鬼,似乎只是这个赌场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杂役。
他正因为打碎了一个酒杯,而被管事的人狠狠地踹倒在地,拳打脚踢。
就在他抱着头,在地上痛苦蜷缩的时候。
他的眼角余光,无意中,瞥到了赌场最深处,那个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进入的,包厢。
包厢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角。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一个穿着无比华丽的和服、画着浓妆、气质阴柔得如同女人的……年轻男人。
男人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病态的笑容。
他正侧过头,对着包厢里的人,说着些什么。
虽然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从他那轻蔑的口型中,可以读出“废物”、“处理掉”之类的词语。
说完,他便转身,准备离开。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
他那双狭长的、仿佛永远都半睁半闭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了正躺在地上、被人殴打的、身为人类的树鬼。
在那一瞬间。
时间,定格。
慧介看得,清清楚楚。
在那双阴柔的、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瞳孔里,用鲜血般的颜色,清清楚楚地,镌刻着两个汉字——
“下”。
“陆”。
下弦……之陆!
“轰!”
记忆的洪流,到此为止。
如同潮水般,飞快地,从慧介的脑中退去。
眼前嘈杂的赌场消失了,重新变回了这片被夷为平地的,死寂的森林。
那只鬼的残骸,已经彻底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慧介,还保持着那个伸出手的姿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
回去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高桥,始终和慧介,保持着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距离。
要么,就是远远地走在最前面,将慧介甩在身后,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要么,就是远远地吊在最后面,仿佛慧介是什么会随时爆炸的危险品,需要时刻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
他一句话,都没有和慧介说。
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刻意地回避了。
中途休息的时候,两人默默地生起了一堆篝火。
然后,便无比默契地,各自占据了篝火的一端,坐得远远的,中间隔着跳动的火焰,仿佛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高桥埋着头,一遍又一遍地,用布条擦拭着他那把卷了刃的日轮刀。
力气大得,仿佛想要将刀身上那些不存在的血迹,给狠狠地刮下来。
而慧介,则只是抱着自己那把漆黑的刀,静静地,看着眼前那不断跳跃的火焰。
他的内心,没有任何的波动。
既没有因为获得重要情报而感到欣喜,也没有因为被人当成怪物而感到委屈。
一片冰冷。
就像寺庙被烧毁后,那片被大雪覆盖的,冰冷的废墟。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只有两个画面。
一个是那双镌刻着“下陆”二字的,病态而阴柔的眼睛。
而另一个……
则是高桥在自己面前,那张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的脸,和他口中那句歇斯底里的——
“你这个怪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终于亮了。
通往鬼杀队总部的山路,已经遥遥在望。
“啾!”
一只负责传令的鎹鸦,从远处飞来,落在了高桥的肩膀上。
它焦躁地,用尖锐的声音,催促着自己的主人。
高桥如蒙大赦。
他猛地站起身,看也不看慧介一眼,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说,就几乎是逃跑似的,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下的方向,快步离去。
那只鎹鸦,也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振翅高飞,飞得又快又急,仿佛在比谁先逃离这个地方。
慧介没有动。
他就那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高桥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又过了很久。
他才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然后,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朝着那个他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归宿”的地方,走了回去。
一只同样漆黑的鎹鸦,安静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没有叫,也没有催促。
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慧介的手中,握着一份用同伴的恐惧换来的、指向十二鬼月的,带血的情报。
而他的前方,是一条因为暴露了自身那不可控的力量,而变得更加孤立,也更加前途未卜的……未知之路。
主公产屋敷耀哉,会相信他吗?
鬼杀队的高层们,会因为这份情报,而对他网开一面吗?
还是……会将他这个“怪物”,视为比下弦之鬼,更加危险的,必须被优先清除的……威胁?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
并且,即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