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白日里喧闹的森林,此刻安静得只剩下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善逸早就已经睡熟,还时不时地在梦里发出一两声意义不明的呢喃。伊之助则四仰八叉地躺在炭治郎铺好的毯子上,野猪头套歪在一边,鼾声震天。
按照约定,炭治郎负责守上半夜。
而慧介,负责下半夜。
但,慧介并没有睡。
他像一座沉默的雕像,抱着他的刀,背对着篝火,坐在那块离所有人都最远的岩石上。
整个人,都融化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炭治郎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寂寞,仿佛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一样。
炭治郎想起了今天白天,慧介脸上那道被伊之助划破的伤口。
也想起了在那一瞬间,从慧介身上爆发出的,那股强大到让人窒息的,愤怒与悲伤混杂的气味。
那股味道,炭治郎太熟悉了。
在不久之前,当他背着祢豆子,在冰天雪地里绝望地跋涉时,他的身上,散发出的就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他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拿着两块烤好的红薯,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慧介的身边,坐了下来。
慧介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转头,但炭治郎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进入了一种随时准备迎敌的,戒备状态。
炭治郎没有在意。
他只是把其中一块烤得焦黄的、还冒着热气的红薯,轻轻地,放在了慧介身旁的石头上。
然后,自己拿着另一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真甜啊。”
炭治郎看着跳跃的火焰,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是我们在山下的时候,一位好心的婆婆送给我们的。她说,我们鬼杀队的剑士,就像在黑夜里赶路的人,要多吃点甜的,心里才不会苦。”
慧介没有说话。
炭治郎继续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温暖。
他讲起了自己的家,讲起了他那些可爱的弟弟妹妹,讲起了他每天都要下山去卖炭的、虽然辛苦但很幸福的日子。
然后,他又讲到了那个下雪的夜晚。
讲到了那满地的鲜血,和唯一变成了鬼,却还认得他的妹妹,祢豆子。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成为鬼杀队剑士,并不是我的选择。”
炭治郎看着火焰,眼神温柔而坚定。
“我只是,想找到让祢豆子变回人类的方法。为此,无论要面对多么强大的鬼,无论要经历多么痛苦的战斗,我都不会放弃。”
“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讲到这里,炭治郎停了下来。
他吃完了手中的红薯,拍了拍手上的灰。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的慧介。
他那双清澈得,如同山间泉水般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慧介的侧脸。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炭治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无比肯定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慧介。”
“我能闻到。”
“你的身上,有一股非常、非常悲伤的味道。”
“那味道,就和我不久前,刚刚失去所有家人时,一模一样。”
炭治郎的声音,不大。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准确地,投入了慧介那片早已寂静无波的,心湖之中。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你也很痛苦吧?”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
一把,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的钥匙。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捅进了他内心最深处,那个被他用无数锁链,层层捆绑起来的,黑暗的房间。
那一瞬间,慧介几乎要无法呼吸。
寺庙的残骸。
住持冰冷的尸体。
师兄弟们死不瞑目的脸。
还有,自己站在那片血泊之中,因为极致的悲伤而第一次,握住那把名为“心之呼吸”的刀时的,无助与茫然。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都在刹那间,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握得,指节发白。
然后,他终于,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看向了身边的这个少年。
他看到了,炭治郎那双,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真诚光芒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更没有,他最害怕看到的,恐惧和厌恶。
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仿佛能够理解一切的,温柔。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怕我?
白天的时候,伊之助也好,善逸也好,甚至是高桥……所有见过自己那副样子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怪物”。
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随时可能会失控伤人的,怪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少年,在看到过自己那副模样之后,还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自己的身边?
为什么,他能穿透那层连自己都厌恶的、狂暴的怒火,准确地,嗅到下面那份,被自己刻意遗忘和压抑的,悲伤?
慧介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沉默地,与炭治郎对视了几秒。
然后,又默默地,转过了头,重新看向了前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隔阂,依然存在。
但那堵由慧介亲手筑起的、厚厚的冰墙之上,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裂开了一道,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