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栖见站在画廊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细密的雨丝出神。雨水顺着玻璃滑落,模糊了外面梧桐树的轮廓,也模糊了整座城市的形状。
这是山雨来离开的第三年。
“栖见老师,您的画展已经布置好了,要现在过去看看吗?”助理小雨在身后轻声问道。
栖见转过身,微微点头:“好。”
画廊离她的工作室不远,穿过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街道就是。栖见撑着伞慢慢走着,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熟悉的韵律,让她想起山雨来弹吉他时轻柔的拨弦。
那也是一个雨天。
栖见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山雨来的情景。她在大学美术系就读,为了完成一组人物写生作业,跑到音乐学院的琴房寻找模特。透过一扇虚掩的门,她看见一个清瘦的男生坐在窗边弹吉他,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
窗外忽然下起了急雨,男生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有事吗?”他问,手指仍轻轻搭在琴弦上。
“我在找模特,”栖见有些窘迫,“我的写生作业还没完成。”
山雨来——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笑了笑,拍拍身旁的椅子:“进来避避雨吧,顺便画我。”
雨声淅沥,琴声轻柔,栖见手中的铅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当她完成速写展示给他看时,他惊讶地挑了挑眉:“画得真好。我叫山雨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个山雨来。”
“栖见。‘禽栖古楹’的栖,‘见素抱朴’的见。”
山雨来笑了:“不如说是‘栖见’——栖息时看见的风景。”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栖见想,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心便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了。
“栖见老师,这边请。”小雨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画廊的灯光柔和,墙上挂着她近三年的作品。大部分是油画,也有一些水彩和素描。所有的画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雨。雨中的街道,雨中的山峦,雨中的灯火,雨中的背影。
“这批作品真的很棒,”画廊主张先生迎了上来,“特别是那幅《雨停时分》,已经有好几位客户问价了。”
栖见的目光落在展厅正中央那幅最大的画作上。深沉的蓝灰色调中,一个模糊的背影正在雨中远去,而在画面的最远处,有一抹极淡的青山轮廓。
“这幅不卖。”她说。
张先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是在那个初遇的雨天之后三个月正式在一起的。
栖见喜欢看山雨来弹吉他时的专注神情,喜欢他额前碎发垂下时形成的阴影,喜欢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移动的姿势。而山雨来喜欢看栖见画画,喜欢她微微蹙眉时的表情,喜欢她沾上颜料的手指和衣角。
“我们是天生一对,”山雨来常这么说,“你是静止的画面,我是流动的音乐。”
栖见总会笑着接上:“而雨是我们相遇的契机。”
山雨来的名字里带着雨,栖见的名字里藏着栖息。他说他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是她可以停靠的雨,她是他在雨中看见的风景。
大学时代的爱情简单而美好。他们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在食堂分享一盘菜,在深夜的操场上数星星。栖见为山雨来画了无数张肖像,而山雨来为栖见写了好几首歌。
“等我出了第一张专辑,我们就结婚。”山雨来握着栖见的手说。
栖见靠在他肩上:“那我要为你画专辑封面。”
毕业后,山雨来和几个朋友组建了乐队,开始在各个酒吧和音乐节演出。栖见则成为一名自由插画师,偶尔开办个人画展。
生活不再像校园里那样轻松。山雨来的乐队迟迟没有起色,栖见的画作也卖得时好时坏。他们租住在城郊的一间小公寓里,窗户漏风,雨天漏水。
但那些困窘的日子在回忆里却闪着光。漏雨的夜晚,他们拿着各种容器接水,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伴奏,山雨来即兴唱起歌,栖见随着节奏跳舞。然后相拥而笑,相拥而眠。
“会好的,”栖见总是这么说,“你的音乐这么好,总有一天会被听见的。”
山雨来吻她的额头:“而你的画,总有一天会挂在最好的画廊里。”
转机来得突然。一家知名唱片公司看中了山雨来的创作才华,想要签下他和他的乐队。但有一个条件——他们必须前往北京发展,并且山雨来需要配合公司的宣传策略,暂时保持“单身”形象。
“只是暂时的,”山雨来当时握着栖见的手说,“等我在乐坛站稳脚跟,我们就公开。”
栖见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雨下得正大,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是催促的回答。
“你去吧,”最终她说,“我会等你。”
山雨来离开的那天,也下着雨。栖见站在窗前,看着他拖着行李箱上出租车,没有回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怕一回头就会舍不得走,还是根本已经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期待。
起初,他们每天通电话,山雨来兴奋地描述着北京的繁华,录音室的先进,制作人的专业。渐渐地,电话少了,短信回得也越来越简短。
栖见把自己投入创作中,画了一幅又一幅的雨。朋友们委婉地提醒她,八卦杂志上偶尔会出现山雨来和某位女歌手的绯闻。她总是笑笑不多说,继续画她的雨。
半年后,山雨来的第一张专辑发布了。主打歌《雨中见》一炮而红,迅速占领各大音乐榜单。栖见在音像店买了CD,封面上是山雨来站在雨中的侧影,却不是她画的。
她一个人在家里播放那张专辑,听到第三首歌时愣住了。那是他们初遇时他弹的旋律,他曾经说过,这首曲子只为她而作。
那天晚上,山雨来打来电话。两人沉默了很久,直到他开口:“栖见,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她轻声说。
“公司为我安排了长期的宣传计划,包括和一些女艺人的合作...我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
“山雨来,”栖见打断他,“你看窗外了吗?下雨了吗?”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北京今晚没有雨。”
“这里有,”栖见说,“我这里一直下雨。”
那通电话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栖见继续画画,她的雨系列越来越受关注,几次画展都颇受好评。有人说她的画里有一种等待的哀愁,一种执着的美丽。
只有栖见自己知道,她不是在等待,只是在纪念。纪念一段曾经美好的爱情,纪念那个在雨中为她弹琴的青年。
“栖见老师,开幕式一小时后开始,您需要休息一下吗?”小雨轻声问道。
栖见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走到《雨停时分》面前,静静看着画中那个远去的背影。这幅画是她根据记忆完成的,是山雨来离开那天的背影。而在背影远方的青山,是她对他最后的祝福——雨停见青山,愿他前程似锦。
窗外,雨渐渐小了,云层中透出一缕阳光。
栖见微微笑了。她知道,这场下了三年的雨,终于要停了。
开幕式很成功,不少艺术评论家和收藏家都前来观赏。栖见周旋在宾客之间,得体地应对着各种赞美和提问。
就在活动接近尾声时,门口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栖见抬头望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山雨来站在门口,一身简单的黑色西装,没有打伞,头发被细雨打湿。三年不见,他瘦了些,轮廓更加分明,眼神却依然清澈。
他向她走来,周围的宾客自动让出一条路。
“我来了。”他在她面前站定,轻声说。
栖见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我在上海有演出,看到你画展的广告,”他继续说,“就过来了。”
“恭喜你,成功了。”栖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山雨来摇摇头,目光扫过展厅里的画作,最后落在《雨停时分》上。他凝视那幅画很久,然后转向栖见:“我错了,栖见。我以为成功就是被很多人听见,赚很多钱,站在很大的舞台上。但当我拥有了这一切,却发现没有你在台下看着我,那些掌声都变得空洞。”
栖见沉默着。
“我解约了,”山雨来说,“乐队也解散了。我现在自己做音乐,不再受公司约束。”
“你不必...”
“不,我必须,”山雨来坚定地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要做回那个在琴房里为你弹琴的山雨来,那个名字里有雨,却只想为你下一场雨的山雨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银戒。
“我迟到了三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还愿意让我停留在你的风景里吗?”
栖见看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他那被雨打湿的头发,看着那枚在画廊灯光下闪着微光的戒指。
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西斜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为万物镀上一层金边。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向《雨停时分》,在画作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后她回到山雨来面前,伸出手,让他为她戴上戒指。
“雨停了,”她说,“而我终于又看见了你。”
山雨来紧紧拥抱她,像是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
宾客们鼓起掌来,小雨在一旁抹着眼泪。而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山雨来轻声在栖见耳边说:“我写了一首新歌,叫《雨停见青山》。”
栖见微笑:“而我,刚刚完成了一幅新画,叫《雨停见青山》。”
窗外,天空放晴,被雨水洗过的城市清新明亮,远方的青山轮廓清晰可见。
雨停了,而她终于又看见了他——不是回忆中的幻影,不是画中的背影,而是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的山雨来。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