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倾御对许躅的喜欢,是从小学一年级,那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年纪开始的。
那时的沈倾御,不像名字里的“御”字那般深邃莫测,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男孩,甚至比同龄人更瘦小一些,说话声音细细的,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害怕与人对视。他像一株墙角的含羞草,外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蜷缩起自己。
而许躅,就坐在他的斜后方。那个孩子,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声音清脆得像风铃。他会积极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会在体育课上跑得飞快,会大方地把自己的零食分享给周围的同学。许躅就像一颗小太阳,温暖、耀眼,而沈倾御,只是远远望着太阳的、一颗微不足道的行星。
沈倾御也说不清是哪一刻动的心。或许是许躅不小心碰掉了他的文具盒,蹲下来帮他一个个捡起来,抬头对他露出的那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或许是美术课上,许躅的蜡笔画得了优,他凑过去看时,许躅很大方地把那支他最喜欢的天蓝色蜡笔借给了他;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许躅是班里第一个,在他被调皮男生欺负时,小声说了一句“你们别这样”的人。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对当时敏感又自卑的沈倾御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瞬间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名为“喜欢”的参天大树。
从此,沈倾御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许躅身上移开。他会偷偷描摹许躅的侧脸,会在许躅回答问题时,比他自己还要紧张;会在下课时假装不经意地路过许躅的座位,只为了能离他近一点;会把许躅无意中掉落的橡皮视若珍宝地收藏起来。
但他太胆小了,胆小到连和许躅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排练上百遍,最后却只敢在喉咙里发出蚊子般的哼哼。他觉得自己太平凡,太黯淡,配不上那样明亮的许躅。他害怕自己的心意一旦说出口,连这远远观望的资格都会失去。这份喜欢,就像一个沉重的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又甘之如饴。
小学六年,沈倾御就像一个隐形的影子,默默跟在许躅身后,分享着他的喜怒哀乐,却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世界。他看着许躅有了新的朋友,看着他和别的同学勾肩搭背,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却只能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舔舐伤口。
六年级下册,毕业的脚步越来越近,离别的愁绪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沈倾御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意味着他连远远看着许躅的机会,都快要没有了。
毕业典礼那天,教室里弥漫着伤感和离别的气息。同学们互相赠送礼物,在同学录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祝福。沈倾御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崭新的同学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走到许躅面前,哪怕只是让他在同学录上签个名也好。可是,每次当他抬起头,对上许躅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时,所有的勇气便瞬间土崩瓦解。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躅和其他同学笑闹,心如刀割。
毕业那天,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那个承载了他六年秘密心事的教室。
毕业后的日子,漫长而空洞。沈倾御删掉了所有可能会主动联系许躅的方式,他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班级微信群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每天都会点开无数次,像个偷窥者一样,浏览着每一条消息,寻找着许躅的名字,尽管许躅在群里也很少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群里越来越安静。沈倾御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冷。他想,或许许躅早就把他忘了吧,毕竟,他只是那么多同学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那个沉寂了许久的群聊,突然弹出了一条许躅发的语音消息。
沈倾御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呼吸瞬间屏住。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点开了那条语音。
短暂的电流声后,传来了许躅的声音。不再是小时候那般清脆如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又夹杂着一丝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又像重锤狠狠砸在胸口。
“毕业快乐,前程似锦。”
短短的八个字,简单,平常,甚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沈倾御整个灰暗的世界。
那一刻,积攒了六年的思念、委屈、不甘和绝望,瞬间决堤。他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从那天起,这条语音,成了沈倾御赖以生存的唯一氧气。
他不敢奢求更多,不敢去打听许躅的任何消息,甚至不敢在群里说一句话。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条语音。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在被孤独和自卑淹没的瞬间,在看到别人出双入对的时候,他都会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让许躅的声音充斥他整个耳道,整个大脑,整个心脏。
每一次听,都像是第一次听到时那样,心脏被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却又伴随着一丝病态的满足。他靠着这条语音,不断地在回忆里重温着那个明亮的少年,不断地在心里,重新爱上许躅一次,又一次。
他听着这条语音,从青涩的少年,听到了沉稳的青年。手机换了一部又一部,那条语音却始终被他小心翼翼地备份,珍藏。许躅的声音,成了刻在他骨血里的烙印,也成了束缚他一生的枷锁。
他知道这很病态,很可悲。他甚至不知道许躅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身边有没有了喜欢的人。他就像一个守着旧梦的可怜虫,抱着回忆取暖,靠着一条冰冷的语音,维系着一份早已死去的暗恋。
这份爱,从一年级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独角戏。而那条只有八秒的语音,是这场悲剧里,唯一的,也是最残忍的道具。他靠着它,爱上许躅无数次,也心痛了无数次,直到年华老去,直到声音模糊,直到……再也听不到。这声音,是他自卑青春里唯一的光,却也将他永远囚禁在了那个无法触及的过去,虐得他体无完肤,却又甘之如饴,至死方休。
沈倾御又一次在深夜的巷口看到了许躅。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初,是几个月前,他加班到深夜,抄近路穿过这条灯光昏暗、垃圾遍地的小巷。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纸箱堆旁的身影。
即使对方低着头,头发油腻打结,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外套,沈倾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许躅。
那个在他整个灰暗的青春里,唯一像太阳一样明亮过的许躅。
沈倾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加班太累出现了幻觉。他悄悄走近几步,那股浓烈的、混杂着酒精、汗臭和廉价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几欲作呕。
然后,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
沈倾御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张脸,曾经是他描摹过无数次的、干净明朗的脸,如今布满了污垢和憔悴。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光彩,只剩下麻木和空洞。嘴角似乎还有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泛着恶心的红。他甚至对着沈倾御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带着点讨好又有点嘲讽的笑容。
那一刻,沈倾御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彻底碎裂了,不是砰的一声巨响,而是像风化的石头,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他落荒而逃。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用热水狠狠地冲刷着身体,仿佛想洗掉那股气味,洗掉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可他洗不掉,那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他颤抖着手,找出那个早已过时的旧手机,点开那个听了无数遍的语音文件。
“毕业快乐,前程似锦。”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空荡的浴室里响起,和刚才巷口那张麻木的脸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巨大的、荒诞的讽刺。沈倾御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了像困兽一样压抑的呜咽。
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那个曾经说要“前程似锦”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烂掉了。像一颗被丢弃在阴暗角落里的水果,悄无声息地,从里到外地,彻底烂掉了。
从那天起,沈倾御像是中了邪。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在深夜绕路去那条小巷。
他看到许躅和一些同样落魄的人蜷缩在一起,吞云吐雾,说着他听不懂的污言秽语。
他看到许躅被人推搡着,抢走了手里仅有的半瓶劣质白酒,然后他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去捡别人掉落的烟蒂。
他看到许躅用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麻木地看着巷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光。
每一次看到,沈倾御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次。那种感觉,比单纯的失去更痛,比从未拥有更绝望。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藏了整个青春的宝藏,被人肆意践踏、毁坏,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愤怒。
他曾经偷偷往许躅睡着的纸箱旁塞过一些钱和吃的,第二天去看,钱和吃的都不见了,许躅依旧是那副麻木的样子。他想过上前去,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拉他一把,可他迈不开腿。
他害怕。
他害怕许躅已经不认识他了。
他害怕许躅用那种麻木浑浊的眼神看着他,问他是谁。
他更害怕,自己心中那个完美的、明亮的太阳,会彻底碎成一地玻璃碴,扎得他鲜血淋漓。
那条“毕业快乐,前程似锦”的语音,他再也不敢听了。每次听到,都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嘲笑他这么多年的坚持和爱恋,是多么的可笑。
他心中的许躅,那个他靠着一条语音爱了无数次的许躅,好像也随着巷口那个烂掉的身影,一起腐烂、发臭,最终化为了乌有。
又一个深夜,沈倾御站在巷口的阴影里,看着不远处许躅正和一个陌生人因为几枚硬币推搡、咒骂。他的眼眶通红,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烂掉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他的青春,他的爱恋,和他心中那个早已死去的太阳。
巷口的风,带着腐朽的气息,吹过他的脸颊,冷得像刀割一样。他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这一次,是为许躅,也是为那个抱着回忆和语音,傻傻爱了这么多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