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咖啡厅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中岛敦刚刚才因为晚饭的预言成真,对纪晓禾的崇拜达到了顶点,这会儿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听得出来,太宰先生这个问题不怀好意。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纪晓禾要是说国木田先生会付钱,太宰先生肯定会故意耍赖,让国木田先生付不成。
她要是说中岛敦自己会付钱,那太宰先生只要说一句“我偏不让你付”,这预言也就破产了。
如果她说太宰治自己会付钱,那更是天方夜谭,谁都知道太宰先生的账单永远记在别人的名下。
这是一个死局。
无论回答谁,太宰治都能轻而易举地让预言失败。
到时候,纪晓禾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高人”形象就会瞬间崩塌。
中岛敦急得手心冒汗,求助似的看向国木田独步。
国木田独步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本来就觉得纪晓禾是个可疑的女人,现在看太宰治又在用他那套无聊的把戏为难人,心里更是烦躁。
一方面,他觉得纪晓禾被戳穿了也好,省得她再在这里招摇撞骗。
另一方面,他又看不惯太宰治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所以他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手里的钢笔几乎要在笔记本上戳出一个洞。
谷崎兄妹则完全是看热闹的心态,他们瞪大了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言语上的交锋,想看看这个神奇的女人要怎么化解难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纪晓禾身上。
她成了风暴的中心。
然而,纪晓禾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一丝慌乱。
她甚至没有低头思考。
她只是静静地抬起眼,迎上了太宰治那双鸢色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戏谑,一丝探究,还有一丝期待。
他在期待她的答案,或者说,在期待她出丑。
纪晓禾的脑子飞速运转。
她知道这是一个语言陷阱,一个逻辑闭环。
用常规的“预言”方式来回答,必输无疑。
既然不能从问题本身找到答案,那就跳出问题。
她想起了系统对自己的定位——一个行走于世间的神棍骗子。
骗子的精髓是什么?
不是说出真相,而是说出对方想听,或者对方潜意识里认同的话。
是营造一种模棱两可、却又仿佛直击灵魂的氛围。
太宰治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戏剧化的、充满悲剧美学的故事。
他自己就经常扮演这样的角色,用一些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赖掉自己的账单。
那么,把他自己的剧本还给他,会怎么样?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像划破黑夜的闪电。
她有了答案。
“怎么了?”太宰治看她久不作声,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厉害的预言家小姐,难道这次看不见‘命运的流向’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催促的意味,让旁边的中岛敦更加紧张了。
纪晓禾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模仿来的腔调,一种轻飘飘的、仿佛在咏叹的调子。
这个调子,在场的人都很熟悉。
那是太宰治赖账时惯用的开场白。
“我看到的画面……”纪晓禾缓缓说道,眼神却没有焦点,仿佛真的在看穿了时空,“……很模糊。”
这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开场。
“模糊”意味着什么都可以解释。
国木田独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觉得这女人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太宰治却没打断她,脸上的笑容不变,等着她的下文。
“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纪晓禾继续说,她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描述一幅难以辨认的古画。
“我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一个非常慷慨的背影。”
“慷慨”这个词一出来,中岛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钱包。
难道纪晓禾小姐的意思是自己?
不对,如果她说出来,太宰先生肯定会捣乱。
那这个“慷慨的背影”到底是谁?
纪晓禾没有理会众人的疑惑,她的表演还在继续。
她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努力分辨那个模糊画面里的更多细节。
然后,她用一种带着点悲天悯人、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语气,轻声说道:
“那个人……似乎是刚刚听完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崇高的理想’与‘还不完的账单’之间,那种充满了矛盾的、悲伤又动人的故事。”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直视着太宰治,一字一句地补充完了最后的部分:
“然后,那个有着慷慨背影的人,就被这个悲伤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于是主动付了钱。”
话音落下。
整个咖啡厅里,出现了几秒钟诡异的停顿。
中岛敦的大脑宕机了。
“崇高的理想”和“还不完的账单”?
这个故事怎么这么耳熟?
这不就是……这不就是太宰先生每次赖账时,对那些店家说的台词吗?
他会一脸忧郁地告诉对方,自己正投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但无奈囊中羞涩,今天的消费,就当是对方为这个崇高理想做出的一点小小投资。
纪晓禾刚刚说的这番话,几乎就是把太宰治平时的赖账说辞,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她没有回答“谁”会付钱。
她只是描述了一个场景,一个太宰治亲手制造了无数次的场景。
她把那个问题,以一种太宰治最熟悉的方式,又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国木田独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笔记本上。
他以为这个女人只会在那里胡言乱语,没想到她居然用这种方式,反将了太宰一军!
这已经不是什么预言了,这是一种更高明的、对人心的洞察和讽刺!
谷崎润一郎和直美张大了嘴巴,看向纪晓禾的眼神,彻底从“好奇”变成了“敬畏”。
太厉害了。
这个女人太厉害了。
而作为当事人的太宰治,他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和慵懒的鸢色眼睛,第一次显露出毫无掩饰的惊讶。
就像一个自以为棋盘上掌控一切的棋手,忽然发现对方跳出了棋盘,用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女人,她不仅看穿了自己的陷阱,还模仿了自己的风格,然后用自己的风格,给了自己一个最响亮的耳光。
太宰治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纪晓禾。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他设下这个陷阱,本来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想找点乐子,想看看这个有点小聪明的女人窘迫的样子。
他预想过她可能会猜国木田,可能会猜敦,甚至可能会脸红着说不知道。
他为每一种可能都准备好了后续的嘲讽。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她没有掉进陷阱。
她直接把他的陷阱连同整个地面,都掀了起来。
几秒钟的停顿之后。
“噗——”
太宰治先是发出了一声轻笑。
紧接着,那声轻笑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身体都蜷缩了起来,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那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怒或者尴尬。
那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是找到了世间罕见之物的喜悦。
是在无聊的日常中,终于发现了一个能带来巨大乐趣的未知数时的兴奋。
“哈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太宰治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
咖啡厅里所有人都被他的反应搞蒙了。
只有纪晓禾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刚说出那番惊人言论的不是她一样。
她心里其实捏了一把汗。
这是一次豪赌。
赌的就是太宰治这个人的性格。
赌他不会因为被冒犯而恼羞成怒,反而会因为发现“有趣的人”而感到欣赏。
现在看来,她赌对了。
笑了好一阵,太宰治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重新看向纪晓禾。
这一次,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看纪晓禾的眼神,像是猫在看一只还算机灵的小老鼠。
那么现在,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发现了一个和他同类的、披着羊皮的、有趣的灵魂。
那里面,探究和戏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高层面的、纯粹的欣赏和浓厚的兴趣。
“真没想到啊……”太宰治感叹着,摇了摇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国木田和中岛敦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举动。
他站起身,走到了吧台前。
然后,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钱包,掏出几张纸币,放在了吧台上。
“老板,结一下我的账。”
太宰治,居然主动付钱了!
而且是为他自己的咖啡付钱!
中岛敦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国木田独步更是觉得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太宰的日程本上,从来没有“自己付钱”这一项!
付完账后,太宰治施施然地走了回来。
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纪晓禾的桌边,微微俯下身,凑近了她。
“纪小姐。”他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几分郑重的语气说道,“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预言家。”
这次交锋,以纪晓禾的完胜告终。
她不仅没有出丑,反而彻底扭转了太宰治对她的看法。
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从“一个会耍些小聪明的女孩”,一跃成为了“一个可能带来巨大乐趣的、深不可测的未知数”。
这一次,太宰治对她的兴趣,是真正的兴趣。
纪晓禾只是微微一笑,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深藏功与名。
她知道,自己在武装侦探社的第一关,算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