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初,长安城便迎来了第一场大雪。雪花如絮,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大明宫装点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凝云殿内,炭火烧得正旺,与窗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武昭仪放下手中的奏章抄本,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这些是李治特意让她阅览的,都是近日朝中较为紧要的政务抄录。他总说:“元照之见,常令朕有茅塞顿开之感。”
殿门轻轻开启,带着一身寒气的李治走了进来。他挥手屏退正要通报的宫人,解下沾满雪花的斗篷,走到武昭仪身边。
“这么晚还在看这些?”李治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也有几分欣慰。
武昭仪起身为他斟上一杯热茶:“陛下不也是刚批完奏章?元照愚钝,只能多下些功夫,才不致辜负陛下的信任。”
李治接过茶盏,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手,两人俱是一怔。这样的接触在往日里再寻常不过,但自武昭仪正式册封后,反倒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今日朝会上,长孙无忌又提立太子之事。”李治忽然道,语气中难掩烦躁,“显儿才三岁,他们便如此迫不及待。”
武昭仪心知李治所说的显儿是宫人所生的庶长子李忠,而王皇后至今无子。立太子之事关乎国本,也关乎后宫势力的重新洗牌。
“太尉是担心国本不固。”武昭仪斟酌着词句,“但陛下正值盛年,立太子确实为时过早。”
李治冷笑:“他是怕朕若有嫡子,他的外甥女就更难有出头之日了。”
他口中的“外甥女”指的是萧淑妃。武昭仪这才明白,今日李治的烦躁不仅源于朝政,还有后宫争斗的阴影。
窗外风雪愈急,拍打着窗棂。殿内烛火摇曳,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元照,”李治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有时朕真怀念在感业寺的日子。那时虽不能常相见,但每次相聚都简单纯粹。不像现在...”
不像现在,每一次见面都掺杂着算计与权衡。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武昭仪明白。
她轻声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肩负江山社稷。元照能做的,唯有尽力为陛下分忧。”
李治握住她的手,这一次没有立即放开:“你知道吗?今日朕在朝堂上看着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忽然想起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元照愚见,不知是哪一句?”
“你说,治国如医病,急则治标,缓则治本。如今朝中诸事,朕总是忙于治标,却难有精力治本。”
武昭仪心中微震,这是她早年读医书时的心得,不经意间与李治提起过,没想到他记得如此清楚。
“陛下...”她刚开口,却被李治打断。
“别动,”他忽然凑近,伸手从她发间取下一片不知何时落在上面的纸屑,“是奏章上的碎片。”
他的动作自然亲昵,仿佛回到了感业寺那些不受拘束的日子。武昭仪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波动。
“元照,朕有时会想,若朕不是皇帝,你不是昭仪,该有多好。”李治的声音几不可闻,像是自言自语。
武昭仪却坚定地摇头:“陛下不可有此念。天命所归,非你我能择。既在其位,当谋其政。”
李治苦笑:“你还是这般理智。”
“非元照理智,而是深知陛下肩上的责任。”武昭仪抬头直视他,“陛下是明君,必能带领大唐开创盛世。元照愿竭尽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四目相对,烛火噼啪作响。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有着共同理想的知己与伙伴。
“陛下,娘娘,宵夜备好了。”宫人在门外轻声禀报。
李治松开手,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传吧。”
用膳时,二人不再谈论朝政,而是聊起了诗词书画。武昭仪发现李治对王羲之的书法颇有研究,便将自己临摹的《兰亭集序》取出请教。
“这一笔转折处稍显生硬,”李治指着其中一字,“王右军的妙处在于行云流水,不可刻意为之。”
武昭仪仔细观摩,恍然大悟:“陛下指点的是。”
看着她在灯下专注的侧脸,李治忽然道:“待来年春天,朕带你去芙蓉园赏春。那里的景色,比御苑更胜一筹。”
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约定。武昭仪微笑颔首:“元照期待着。”
夜深了,雪势渐小。李治起身准备离去,武昭仪为他披上斗篷。
走到殿门前,李治忽然回头:“元照,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记住今夜朕说的话。”
武昭仪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直到很久以后,当她在权力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时,才恍然领悟这个雪夜李治未言明的担忧与承诺。
殿门关上,武昭仪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李治的仪仗在雪中渐行渐远。手中的玉佩温润如初,就像那个秋日在感业寺他第一次将它放入她手中时一样。
雪停了,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辉洒满雪地,也洒进凝云殿的每一个角落。武昭仪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尚未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雪夜,将永远烙印在她的记忆里。不仅仅因为这是他们少有的宁静时光,更因为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而大明宫外的长安城,已在悄然酝酿着一场即将改变许多人命运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