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雪沫子被北风卷着,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寒夜里无声地叹息。劳站在驸马府的回廊下,身上那件月白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宇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意,比这冬夜的风雪更甚。
廊下挂着的宫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橘黄色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如同他此刻翻涌不定的心绪。
“驸马,夜深了,该回屋了。”身后传来侍从低低的提醒,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劳没有回头,只是目光越过庭院里那片被雪覆盖的梅树,望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宫城。那里,是皇城的核心,也是困住他,或许也是困住另一个人的牢笼。
他是当朝驸马,娶的是皇帝最疼爱的昭阳公主。这场婚事,曾让多少人艳羡。他本是寒门出身,凭着一手好文章和过人的胆识,在科举中崭露头角,被皇帝看中,一步登天,成了皇亲国戚。可只有劳自己知道,这看似风光无限的身份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
成婚三年,他和昭阳公主相敬如“冰”。公主是个娇纵明媚的女子,对他有着少女的仰慕,可他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情。他的心,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遗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是蓝。
当朝太子,蓝。
这个名字在劳的心底,像是一道刻痕,平日里被他用层层枷锁锁住,不敢触碰,可每到这样寂静的寒夜,那道刻痕便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往。
他和蓝相识于少年时。那时,他还是太学里一个不起眼的穷学生,而蓝已是被立为太子的储君。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在太学的藏书阁相遇。蓝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却没有丝毫太子的架子,只是专注地看着书架上的书。劳不慎撞到了书架,几本书掉了下来,是蓝伸手帮他接住了。
“小心些。”蓝的声音清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劳当时窘迫得满脸通红,慌忙道谢。蓝却只是笑了笑,指着他手里的书问:“你也喜欢《左传》?”
就这样,两人攀谈起来。劳发现,这位太子并非传说中那般冷漠疏离,他学识渊博,见解独到,而且对人真诚。而蓝也欣赏劳的才华和那份不卑不亢的风骨。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那段日子,是劳生命中最温暖的时光。他们会一起在藏书阁里消磨一整天,讨论经史子集;会一起在御花园的湖畔散步,谈理想,谈抱负;会在月下对饮,分享彼此的心事。劳还记得,有一次他生了病,蓝悄悄来看他,带来了宫里的珍贵药材,还亲自为他熬了药。药很苦,可劳的心里却是甜的。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中了进士,直到蓝被父皇委以重任,他们依然可以是最好的朋友。
可他错了。
错在他不该对蓝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错在他没能及时遏制住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当他意识到自己看向蓝的眼神里,已经不再仅仅是敬佩和友谊时,他慌了。他开始刻意疏远蓝,可越是逃避,那份感情就越是汹涌。
而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探究,有困惑,还有一丝……劳不敢深想的东西。
转折发生在皇帝赐婚的那一刻。当圣旨宣读,说要将昭阳公主许配给他时,劳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想拒绝,可他没有拒绝的资格。他的家族,他的前程,都系于这道圣旨之上。
他去见了蓝。那是在一个雨夜,他浑身湿透地站在东宫门外,请求见太子。蓝出来了,站在廊下,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你要娶昭阳了?”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劳低下头,声音艰涩:“是,臣……遵旨。”
“很好。”蓝淡淡地说,“昭阳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那一刻,劳从蓝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痛楚,可他不敢确认。他只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殿下……”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蓝打断了。
“回去吧,好好准备婚事。”蓝转过身,背影决绝,“以后,你是驸马,我是太子,你我之间,当以君臣之礼相待。”
那一夜的雨,像是浇灭了劳心中最后一丝希冀。
成婚之后,劳和蓝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都隔着重重人群,隔着君臣的礼仪,隔着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蓝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疏离的淡漠,仿佛他们之间那段少年情谊,从未存在过。
可劳知道,不是这样的。
就像此刻,他望着宫城的方向,仿佛能看到东宫那盏亮着的灯火。他知道,蓝也常常在深夜不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劳的思绪。侍从匆匆跑来,神色有些慌张:“驸马,宫里来人了,说……说太子殿下病重,请您即刻入宫一趟。”
劳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备车!”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不是因为风雪,而是因为“病重”这两个字。蓝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幼时得过一场大病,伤了根基,这些年虽精心调养,却也时常会犯些小疾。可劳从未听过他病重到需要深夜召自己入宫的地步。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劳坐在车厢里,心神不宁。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是驸马,蓝是太子,他们之间只是君臣,他不该如此失态。可那份担忧,却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蓝,是在半个月前的宫宴上。蓝穿着繁复的朝服,坐在皇帝身边,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却依旧从容不迫地应对着百官的敬酒。席间,蓝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几次,每一次,都让劳的心跳漏跳半拍。他看到蓝在咳嗽,用手帕掩着嘴,那细微的动作,却让他心疼了许久。
当时他想上前问候,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是驸马,身边站着的是他的妻子昭阳公主,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关心太子的身体。
马车终于停在了东宫门外。劳几乎是跳下车,不顾侍卫的阻拦,径直往里走去。
“驸马,您不能……”侍卫试图拦住他。
“太子殿下召我前来,有急事!”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此刻满心都是蓝的安危,早已顾不上什么规矩。
或许是“太子殿下召我”这几个字起了作用,侍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让开了路。
东宫的庭院里,积雪更深,宫灯的光芒显得有些昏暗。劳一路快步走到蓝的寝殿外,殿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太医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轻轻叩了叩门:“臣,劳,奉召前来。”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劳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寝殿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亮着。蓝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几位太医正围在床边,眉头紧锁。
听到动静,蓝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劳。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连聚焦都有些困难,可在看到劳的那一刻,那涣散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光。
“你来了……”蓝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殿下,您怎么样?”劳走到床边,看着蓝虚弱的样子,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伸手去探探蓝的额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为首的太医叹了口气,对劳说:“驸马,太子殿下是旧疾复发,加上连日操劳,心力交瘁,如今高烧不退,情况不太好啊。”
劳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向蓝,蓝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太医,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殿下!”劳的声音带着恳求。
“我们定会尽力,只是……”太医欲言又止,“太子殿下这病,还需静养,切不可再劳心费神了。”
劳点了点头,示意太医们先退下。寝殿里只剩下他和蓝两个人,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蓝。昏黄的灯光下,蓝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少了平日里的威严和疏离,多了几分脆弱。劳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三年来错过的时光,都一一补回来。
他想起少年时,蓝也曾生过一次病,比这次轻些。那时,他守在蓝的床边,为他读书,陪他说话,蓝笑着说:“劳,有你在,这病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可现在,他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连一句关切的话,都不敢说得太明显。
不知过了多久,蓝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劳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念的是:“……别离开我……”
劳的心猛地一颤。他伸出手,想要抚平蓝皱起的眉头,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是谁?他是驸马,是蓝的妹夫。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他猛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像是在逃避什么。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就在这时,蓝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你……”蓝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都在颤抖。
“殿下!”劳再也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伸出手轻轻拍着蓝的后背,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蓝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靠在枕头上,喘息着,看向劳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茫然和……依赖?
“劳……”蓝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低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劳的心一紧,他低下头,避开蓝的目光:“臣不敢。”
“不敢?”蓝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当年,我让你娶昭阳,你是不是很恨我?”
劳沉默着,没有回答。恨吗?或许有过。恨他的绝情,恨他的疏离。可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疼。他知道,蓝做出那样的决定,或许也有他的苦衷。身为太子,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不恨你。”良久,劳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殿下有殿下的考量,臣……明白。”
蓝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藏在心里。”
劳抬起头,对上蓝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他熟悉的探究,有他看不懂的挣扎,还有一丝……让他心惊的眷恋。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廊下的宫灯依旧在摇晃,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彼此眼底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情愫。
雪,还在下。寒夜漫长,而他们之间的路,似乎比这寒夜更漫长,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