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很久之后的某一天)
晨光,像一柄被露水洗过的薄刃,悄无声息地切开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探进来。
金色的光线精准地落在陈屿沉睡的侧脸上,描摹着他利落的下颌线,跳跃着滑过微微起伏的喉结,最终停驻在他锁骨凹陷处那片温热的阴影里。
我醒得很早,或者说,根本没能真正沉入过安稳的睡眠。
残留的梦魇碎片还在神经末梢游荡,带来一种熟悉的、晨起特有的低落与虚浮感,像宿醉后的沉重。我僵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他之间几寸的距离,不敢惊扰这份宁静。
他的手臂还松松地环在我腰间,温热而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归属感,却也像一道无形的绳索,仍然让我觉得不真实。
我尝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他臂弯的包围圈里往外挪动。
像拆解一枚精密的炸弹,屏住呼吸,连床垫细微的吱呀声都让我心惊肉跳。
就在脚尖即将触碰到冰凉地板的瞬间——
“参数错了。”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按了暂停键,连心跳都漏了一拍。缓缓回过头,撞进他半睁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初醒的迷蒙,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的清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什么?”
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他微微蹙着眉,手臂收拢,轻而易举地将我那点微不足道的逃离企图粉碎,重新将我按回他温热的怀抱里。
脸颊埋进我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点痒意拂过敏感的皮肤。
“梦里,”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你在算一组数据,迭代方向偏了,模型发散……参数错了。”
他顿了顿,收紧了手臂,像在确认我的存在,
“看你皱着眉头解,急醒了。”
原来,连我梦里那些无声的挣扎和死胡同,他都“看”到了。
一种微妙的酸涩和暖流同时涌上心头。他总是这样,像一个无处不在的、温柔的观测者,捕捉着我所有显性和隐性的风暴信号。
“做噩梦了?”
他的手指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暖意,轻轻拨开我额前汗湿的碎发,指腹带着安抚的意味,极其轻柔地按揉着我的太阳穴。
那里因为梦魇和晨起的低落,正隐隐地抽痛。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身体在他温和的按揉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像一块被阳光晒暖的冻土,开始缓慢地解冻。
但那份沉甸甸的低落感,依旧像湿冷的雾气,弥漫在四肢百骸。
我习惯性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缩回那个安全的、自我隔绝的壳里。
“别缩。”
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
他微微撑起身,温暖的掌心离开我的太阳穴,转而轻轻捧住我的脸颊,迫使我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晨光里像浸润了露水的黑曜石,清晰地映照出我眼底残留的惊悸和挥之不去的阴霾。
“今天阳光很好。”
他陈述着,目光却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仿佛要将窗外的光亮也一同注入我灰暗的眼底,
“试试……出去走走?”
我的心猛地一缩。
出去?
暴露在喧嚣的人群和刺目的阳光下?
那念头本身就带来一阵熟悉的窒息感。
我下意识地摇头,身体本能地又想往被子里缩。
“不急。”
他立刻捕捉到我的退缩,没有半分勉强,反而极其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在风暴边缘轻巧地调整了航向。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高大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
“先喂饱我的小刺猬,再说。”
他回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初醒的慵懒和宠溺。
厨房很快传来令人心安的声音:
水壶烧开的嗡鸣,咖啡豆被研磨时细碎清脆的爆裂声,还有他偶尔打开橱柜的轻响。
我裹着毯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挪到厨房门口。
他穿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背对着我,肩胛骨随着研磨咖啡豆的动作微微起伏。
晨光勾勒着他清瘦挺拔的轮廓,空气里弥漫开新鲜咖啡粉浓烈而醇厚的焦香。
这个画面带着一种奇异的、日常的魔力,无声地驱散着我心头的寒意。
看着他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颗怯生生破土的幼芽,在我被低落浸泡的心田里冒了出来。
“我……”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在咖啡机工作的背景音里几乎被淹没,
“想试试……煮咖啡。”
他倒咖啡的动作顿住了,有些诧异地转过身。
晨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明亮的光芒取代
——那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喜,像在荒漠中跋涉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株顽强冒头的绿意。
“好。”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仿佛这是我提出的最理所当然、也最值得嘉奖的请求。
他立刻侧身让开操作台的位置,将装着咖啡粉的容器轻轻推到我面前,像一个最耐心的导师,将他的领地毫无保留地向我开放。
“从这里开始。粉量刚好,压粉要稳,力道均匀。”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咖啡粉容器。
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拿起那个沉甸甸的金属压粉锤,模仿着他平时的样子,用力向下压去——力道却失了准头。
“噗”的一声轻响。
褐色的、细如尘埃的咖啡粉,像一蓬小小的、不受控制的烟云,猛地从粉碗边缘喷溅出来。
几点深褐色的粉末,如同精准定位的微型炸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干净清爽的白色衬衫袖口上,瞬间洇开几朵刺目的污渍。
空气凝固了。
我看着那几朵迅速蔓延开的污渍,如同看到了自己笨拙的、失败的证据。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灭顶,像冰水从头浇下,冻结了血液。
刚刚冒头的那点勇气幼芽,瞬间被踩得粉碎。我下意识地丢掉压粉锤,金属砸在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指尖冰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灾难现场。
完了,我又搞砸了。
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预期的责备或者无奈叹息并没有到来。
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暖和力量,稳稳地抓住了我冰凉的手腕,阻止了我溃逃的动作。
“别动。”
陈屿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我惊惶地抬眼看他。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袖口的污渍,眉头微微挑起,眼神里没有丝毫愠怒,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顽皮的、兴致盎然的光芒,像是在研究一道意外却有趣的数学题。
“有意思。”
他低声自语,随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和……欣赏?
“第一次压粉,就能制造出这么有冲击力的‘爆炸效果’?”
他拿起被我丢掉的压粉锤,仔细看了看,
“角度和力道……很独特。”
他煞有介事地点评着,仿佛我刚刚完成的不是一场厨房事故,而是一次值得记录的物理实验。
他松开我的手腕,没有先去处理自己的袖子,反而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我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的脸颊。
那指尖带着咖啡粉的微末颗粒感,和他掌心的温热,触感奇异而鲜明。
“这,”
他指尖沾起一点溅到我手背上的咖啡粉,举到我眼前,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海,清晰地映照出我眼底的慌乱和难以置信,
“是勇气的勋章。”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和纵容。
“第一次尝试,就想复制我的‘标准答案’?”
他微微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笃定,
“太没挑战性了。你的‘错误’,才是独一无二的。”
他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却不是先擦自己的袖子,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温柔,轻轻擦拭掉我手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咖啡渍。
“继续。”
他把压粉锤重新塞回我冰凉的手里,指尖包裹住我的手背,传递着坚定的力量和暖意,
“按你自己的‘参数’来。错了没关系,爆炸了……我洗衣服。”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咖啡的醇香和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
“重要的是,你在尝试靠近我。用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