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尾声,并非总是凯旋的号角,更多是无声的狼藉与沉重的责任。拉贝尔大陆的黎明,浸透着一种耗尽魔力的疲惫,使的昔日绚烂的花海黯淡无光,空气里漂浮着未散的硝烟与新生嫩芽混合的、矛盾的气息。
库库鲁站在城堡最高的露台上,在那个曾经承载着少年顽劣脚印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王子孤独有陡峭的身影。皇室礼服包裹着他早已抽枝长开的身躯,在蓝色的发丝下,一双沉淀了战火与生死重量的碧眸,此刻已被一种深沉的锐利取代。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浮雕栏杆的节奏,泄露了他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急躁。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殿下。”西蒙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恭谨,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疲惫,“我们与风、水、智慧等各方的盟约已重新缔结完成,以永恒之石为证。受损最严重的东部结界,已在今早完成了最后一道修复符文,现在能量流转恢复稳定。”
库库鲁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仿佛透过拉贝尔大陆的屏障,精准地锚定在某个遥远的、蔚蓝色的星球上。
“辛苦了,西蒙。后面的事情就委托于你了。”
西蒙沉默了一瞬,那沉默里包含了太多未竟之语。他看着眼前这个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王子,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您……决定今天就走?”
库库鲁转过身,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光明,一半深沉。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贴身衣物最靠近心脏的口袋中,取出了一个略显陈旧但依旧柔软的小巧丝绒盒子。他的动作轻柔和缓,还带着些近乎虔诚的郑重。
盒子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光芒四射的传奇珍宝,而是一枚朴用素无华的白玉做成的山茶花胸针。花瓣雕琢得温润而内敛,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说过,”库库鲁的指尖轻轻拂过山茶花的花瓣,声音低沉,“她很喜欢山茶花,优雅又坚强。”
这既是一句解释,又是一句对自己执念的确认。那个在地球花园里,仰着笑脸对他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她的模样,比任何魔咒符文更清晰地烙印在他心底。
战争的收尾工作繁琐得令人窒息。安抚伤亡、谈判利益、重建废墟……每一样都在榨取他身为王储的精力与时间。可每当夜深人静,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占据他脑海的,永远是她——夏安安。不是那个身披命运光芒、召唤奇迹、拯救世界的花仙魔法使者,而是会为成绩苦恼、会因朋友的玩笑开怀大笑、会害怕得发抖却依然咬着牙冲上去的、普通而又坚强的女孩。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被战火打断的对话,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承诺,太多在仓促分别时,只能用一个眼神传递的未竟之情。他曾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古灵仙族继承人的身份许下诺言,他会变得靠谱又强大,未来以一个真正的足以与她并肩的王子身份回去。
而现在,拉贝尔大陆的光明与黑暗之争结束了。他履行了对于子民和世界的责任。那么,属于他自己的那份跨越了世界与成长的思念的私心,也是时候去给她兑现了。
他挥动着王室权杖,在空中划开一道流转着星辉的魔法通道。那份不再需要命运宝石的力量,在拉贝尔大陆与地球之间,为归家人亮起了一条隐秘的路径。
进入通道后,熟悉的时空撕扯感传来,库库鲁的心情一阵激动。而在通道尽头,那颗蔚蓝色的星球轮廓也在深邃的宇宙背景中越来越清晰,像一颗巨大的、等待他亲手开启的礼物,温暖而真实。
砰——
一声轻微的气流震动过后,双脚踏上了结实而熟悉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傍晚城市特有的味道——沥青被余温烘烤的气息、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行道树淡淡的草木香,以及人间烟火特有的尘埃感。一切都与拉贝尔大陆的环境截然不同,构成一曲喧嚣、蓬勃、让他心脏为之紧缩又加速跳动的华丽乐章。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领。跟随那份无需魔法也无比清晰的指引,他迈开了步伐。脚步随着那个承载了无数记忆的街角临近,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开始激动的奔跑。他顾不上路人向他投来的诧异目光,在此刻,他是一个归心似箭的旅人。
转过街角,那家名为“蕾丝花边”的花店,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
暖黄色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里溢出来,温柔地笼罩着店门口摆放的各种形形色色的花草,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鲜活的暖色光晕。透过明净的玻璃,他看到了那个自己思念了很久的身影。
她背对着街道,微微踮着脚,努力地将一束鲜艳欲滴的百合,插入一个偏高的水晶花瓶中。褐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像瀑布流淌,此刻系在腰后的围裙带子,勾勒出她那比记忆中更为纤细窈窕的轮廓。仅仅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背影,就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呼吸。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魔法拉长、凝固。库库鲁停下脚步,胸腔里的心脏像小鹿一样剧烈地撞击着,像是要挣脱束缚。所有在脑海中演练过的开场白、归途中的忐忑与期待,都在这一刻汇聚成波涛汹涌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着过于急促的呼吸,嘴角却开始无法控制地扬起,形成一个混合了风尘、疲惫、以及失而复得般喜悦的笑容。
他伸出手,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推开了那扇记忆中、挂着旧铃兰风铃的玻璃门。
“叮铃——”
清脆空灵的音符,像一颗投入了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无形的涟漪。
店里的女孩闻声回过头来。
过去的时光似乎格外照顾她,她在时光的长河中抽枝生长,眉眼舒展开来,肌肤柔嫩细腻,褪去了少女的最后一丝青涩,绽放出了最美丽动人的光彩。
库库鲁的笑容彻底绽开,带着跨越世界与战火而来的思念与爱意,他张了张嘴,那个在唇齿间、在梦境里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即将带着他所有的情感奔涌而出——
“安……”
然后,他撞进了一双对待他像一个陌生人的眼睛。
一双清澈见底,带着礼貌的询问意味,完完全全属于看待一位初次光临的陌生顾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震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波澜,只有纯粹而疏离的探索。
女孩的脸上随之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营业式微笑,标准,甜美,却无懈可击地构筑了一道无形的墙。她放下手中的百合,声音清脆得如同刚才的门铃,字正腔圆地问道:
“您好,欢迎光临蕾丝花边。需要买花吗?”
库库鲁脸上那满载着跨越世界思念的笑容,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崩裂。世界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万籁俱寂,只剩下那串不识趣的风铃,还在细微地、空洞地、叮当作响,嘲笑着他这场盛大而一厢情愿的归途。
他掌心中,那枚被体温熨帖得温热的丝绒盒子,其边缘仿佛突然变得无比锋利,深深地硌入了他的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