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祸后的几分钟,对库库鲁而言漫长如几个世纪。他僵立在花店一角,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雕塑,看着安安和蕾姐动作麻利地清理满地狼藉。瓦楞纸碎片、湿漉漉的保水棉、散落的花瓣……每一片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无能。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花香,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股失败的酸涩。
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自我怀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离开了魔法的辅助,剥离了王子的光环,在这最寻常的人间烟火里,他是否真的……一无是处?这感觉,糟糕得像是瞬间被拉回了那个在安安面前总想逞强,却常常事与愿违的笨拙时期。
“哎呀呀,没事的啦!”蕾姐爽朗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她一边将破损的纸箱踢到角落,一边笑着打圆场,“库库鲁也是好心嘛!小伙子一看就是没干过这种细致活,力气没收住,很正常的!安安,别绷着脸啦,看你表哥都快钻到地缝里去了。”
安安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拾起一支花瓣边缘略有擦伤的香槟玫瑰,用指尖轻轻抚平。听到蕾姐的话,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库库鲁身上。他微微侧着头,额前几缕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一部分神情,但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几乎实质化的懊丧,让她心里那点因鲜花受损而升起的不快,奇异地淡去了。
“我没怪他。”她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一些,带着一种处理完麻烦后的淡淡疲惫,“只是想帮忙的话,下次……先打个招呼。”她没有使用“表哥”这个称呼,这个细微的差别,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库库鲁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他猛地抬起头,碧色的眼眸像是被瞬间点亮,里面闪烁着得到谅解后的明亮光彩,急切地保证:“好!我记住了!”
接下来的时间,库库鲁收敛了所有躁动,变得异常安静。他不再试图插手,而是将自己化为一个沉默的观察者,目光追随着安安在花店里的每一个动作。看他如何用花剪精准地斜切花茎,如何根据花朵的形态和颜色进行搭配,如何判断不同盆栽的需水量。他强大的学习能力和作为古灵仙族对植物天生的亲和与理解,让他很快捕捉到了这些日常劳作背后的规律与美感。
一位中年女士来订一束送给母亲的花,要求温馨雅致。恰逢蕾姐在接电话,安安便主动迎了上去。他挑选了粉色的康乃馨、洁白的百合,配以翠绿的尤加利叶,手法娴熟地开始包扎。
库库鲁在一旁静静看着。王子身份所赋予的、浸淫在骨子里的审美,让他觉得安安的搭配稳妥却略显常规。他犹豫了片刻,目光扫过花桶里一束淡紫色的洋桔梗,它们姿态优雅,颜色沉静。他鼓起勇气,上前一小步,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安安,或许……加几支这个?紫色有祝福和安宁的意味,和粉色搭配,层次会更分明些。”
安安正准备系上丝带的手停顿在半空,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库库鲁,又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向那束洋桔梗。他将目光移回手中的花束,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咦?”他轻轻发出一个气音,随即很自然地采纳了他的建议,取了三支洋桔梗,小心地穿插进花束中。
效果立竿见影。原本略显平铺直叙的花束,因为那几点沉静优雅的紫色加入,瞬间拥有了呼吸感和错落的韵律,显得更加精致而富有情感。
“看不出来,”安安一边最后调整着丝带的弧度,一边随口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未经掩饰的讶异和浅浅的认可,“你眼光还不错。”
这句算不上多么热烈的赞扬,却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库库鲁的心田,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和微小成就感的情绪迅速膨胀,比他曾在拉贝尔大陆接受万众欢呼时更加真切和满足。他努力压制着几乎要飞扬起来的嘴角,故作平淡地回应:“只是……感觉这样可能更协调。”
这一次,他没有依靠魔法,没有仰仗力量,仅仅是用他所能理解的、关于“美”的常识,真正地、有效地参与进了他的世界。
午间,安安和蕾姐轮流去用餐。库库鲁主动请缨留守看店。有了上午的教训和细致的观察,他这次慎之又慎。顾客进门,他模仿着安安的语气说“欢迎光临”;有人询问花卉习性,他凭借对植物的深层理解,回答得甚至比寻常店员更透彻;收银找零时,他全神贯注,指尖仔细点数着那些在他看来颇为奇异的纸币和硬币,速度虽慢,却分文不差。
当安安吃完饭回来,恰巧看到库库鲁正表情严肃、如临大敌般地将正确的零钱双手递给一位笑眯眯的老奶奶,并且成功售出了一小盆生机勃勃的绿萝时,他倚在门框上,终于没忍住,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清晰的、带着温度的轻笑。
库库鲁闻声回头。逆着光,他看到安安脸上绽开的那个笑容,不再是礼貌的面具,不是疏离的应付,而是真实的、被逗乐了的、眉眼弯弯的笑容。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的轮廓,那笑容仿佛具有魔力,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阴霾与自我怀疑。
他怔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
安安走上前,扫了一眼他刚刚记录的简易账目,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嗯,做得还挺像模像样的嘛,‘表哥’。”这一次,他带上了那个称呼,尾音微微上扬,虽仍带着点调侃,却不再有最初的隔阂。
库库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眼眸,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然作响。他忽然觉得,上午那场狼狈不堪的失误,如果能换来此刻他这样一个毫无阴霾的、真心的笑容,似乎……一切都值得了。
“我……”他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我会做得更好。”
这一天,库库鲁没有再试图触碰任何超乎常理的力量,也没有再提及任何关乎过往的词语。他只是用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最竭尽全力的方式,学习着如何作为一个“普通人”生存,如何一寸一寸地,重新靠近他。
傍晚下班,两人再次并肩走在被夕阳浸染的街道上,气氛已不复清晨的僵硬。金色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地面,时而平行,时而短暂地交叠。
“那个……”库库鲁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打破了沉默,“明天……还需要我来吗?”
安安侧过头,目光在他写满认真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前方,语气随意却不再冷淡:“随你。不过……”他顿了顿,尾音里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警告,“别再拆我的店了。”
“绝对不会!”库库鲁立刻应道,碧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如同宣誓般郑重的光芒。
安安没有再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街道,嘴角悄悄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这个来历成谜、行为时而古怪笨拙的“表哥”,似乎……也并不全然是个麻烦。至少,他学东西的样子,还算……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