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库鲁在花店后方的休息区静坐了整整一刻钟,才勉强将精神透支带来的虚脱感压制下去。他闭着双眼,全部心神都系于与爱丽丝之间那根重新连接上的、比蛛丝更脆弱的意念连线。传来的反馈虽然微弱,但至少不再继续恶化。这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然而,安安那看似平静却暗藏审视的目光,依旧如同无形的芒刺,令他如坐针毡。
他不能再停留于此。至少此刻不行。他需要绝对的独处空间,需要冷静地厘清思绪。
"安安,"他支撑着站起身,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沙哑,"我感觉还是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安安从账本上抬起眼帘,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他的面色依旧缺乏血色,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清明。她点了点头:"好,回去吧。记得吃点东西。"
没有过分的关切,也没有深入的探询。这种恰到好处、保持距离的回应,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库库鲁感到更深层次的不安。
他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离开了花店。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满街道,落在身上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他没有直接返回夏家,而是绕路走进附近一个小公园,寻了一张隐蔽在梧桐树荫下的长椅坐下。
他必须重新梳理脉络。爱丽丝的危机得到暂时缓解,验证了"纯粹情感共鸣"这条路径的可行性。但这需要倾注巨大的精神力,且效果仅仅是"延缓"了消亡的速度。更棘手的是,这个过程会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消耗痕迹,极易引来安安愈发敏锐的洞察。
"必须找到更稳定、更不易察觉的途径……"他低声自语,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沉淀着凝重。仅凭一人有限的精神力去填补无底深渊,无异于螳臂当车。他需要媒介,需要某种能够承载并传递情感力量,却又不会触发安安周身那诡异"吞噬领域"的安全载体。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公园里追逐嬉笑的孩童,最终定格在他们手中相互传递的彩色皮球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凝聚——那些由双方共同参与创造、凝结着积极情感与共同记忆的"实体物品",是否能够成为一种更坚韧、更持久的"概念锚点"?
就在库库鲁沉浸于纷繁思绪中时,家中的安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推开了他暂住的那间客房的门。
理由?或许是想替他拿件外套,或许是想看看他是否有需要整理的衣物,又或许,仅仅是内心深处那股日益膨胀的、想要撕开迷雾窥见真相的冲动,最终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房间陈设极其简洁,缺乏长期居住的生活气息。几件换洗衣物整齐地悬挂在衣柜内,书桌上摊开着花艺入门书籍和写满笔记的便签。
安安的视线在房间内扫过一圈,最终锁定在靠窗的床头柜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外观朴素的深棕色软皮笔记本。属于库库鲁。
她的心跳失控般加速撞击着胸腔。理智在耳边尖锐警告:未经允许翻看私密物品是越界的行为。然而,内心深处渴望答案的声音,以更强的分贝在呐喊:这里或许就藏着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道德的天平只倾斜了短暂的几秒钟。汹涌的好奇心,以及对库库鲁身上层层疑云产生的不安与躁动,最终以压倒性的优势淹没了那点微弱的负罪感。
她走上前,拿起了那本笔记本。封皮是触手生凉的上好皮革,质感细腻,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这种低调的精致感,与他平日表现的"简单"隐隐透着违和。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指尖微颤着翻开了第一页。
预想中的日记或行程记录并未出现。跃入眼帘的,是极度精美、华丽到令人屏息的图画与符文。
纸张之上,用一种她从未见过、隐隐流动着极细微光泽的特殊墨水,绘制着各种形态奇异的植物。它们栩栩如生,结构瑰丽超凡,有的枝叶间仿佛缠绕着破碎的星辉,有的花瓣上凝结着如同液态宝石般的露珠,完全颠覆了她对地球植物的所有认知。旁边,则以同样优雅而独特的笔触,标注着一些她完全无法解读的文字。那文字形态蜿蜒盘绕,如同具有生命的古老藤蔓,散发着神秘而悠远的气息。
她加快了翻页的速度,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凉。
随后的几页,开始出现人物的素描。那是一位身着繁复长裙、发如银丝、头戴精致花冠的女性,眼神温柔似水却又蕴含深不见底的悲悯;接着是一位手持奇异木杖、面容威严的长者;甚至……在某一页的角落,用简洁却传神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双手叉腰、腮帮微鼓的女孩侧影。尽管笔触简练,但那眉眼神态,竟与她本人有着惊人的相似!
安安的手指瞬间僵硬在纸页上,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这些画作……这些文字……绝不隶属于她所知的任何文明、任何艺术体系!它们透出的异界风情与纸页间隐隐波动的非物质的能量感,与库库鲁偶尔流露出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完美契合!
她几乎是粗暴地直接将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这里没有图画,只有寥寥数行用那种神秘文字书写的语句。字迹相较于前面任何一页都显得更为深沉、用力,每一笔都仿佛倾注了书写者所有的意志,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执拗与近乎绝望的决心。
即便完全无法理解文字的含义,安安也能从那力透纸背的笔触中,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纸页本身压垮的重量。
她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合上笔记本,迅速将其按原样放回床头柜,动作快得近乎失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海外归国学子的笔记。这更像是一本来自未知维度、记录着异世见闻与隐秘的手札。
库库鲁……
他究竟是谁?
他来自何方?
这些画卷中描绘的世界与人物,又是什么存在?
此前所有堆积的怀疑,所有零散的蛛丝马迹,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本突如其来的笔记本赋予了意义,被一条无形的线强行串联、拼凑。一个荒谬绝伦、超越所有科学认知范畴,却又似乎是唯一能够完美解释所有疑点的答案,如同海面下巨大的冰山轮廓,正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浮出水面。
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下滑,一阵强烈的、源自世界观被猛烈冲击的眩晕感席卷了她。
而此刻,公园长椅上的库库鲁,对家中发生的这场悄然风暴毫无察觉。他刚刚在混乱的思绪中理清了一些头绪,正准备起身返回,开始实施下一步必须更加谨小慎微的计划。
他并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惊天秘密,已经被一本因心神动荡而疏忽收纳的笔记本,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缝。
风暴正在乌云背后积蓄着摧毁一切平静的力量,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