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黯是被关节里的涩响弄醒的。
凌晨四点十七分,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月光在地板上投出细瘦的银线,刚好落在她摊开的左手上。那截手腕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角度僵着,她试着蜷一下手指,指节处传来砂纸摩擦般的粗糙声响,低头看去时,心脏猛地攥成了一团——本该是细腻皮肤的地方,泛着层哑光的白,凑近了看,能发现极细微的、类似石膏模具的颗粒感。
更吓人的是手背。虎口附近的皮肤不知何时起了层浅灰的纹路,像极了玩偶关节处拼接的缝线,顺着血管的走向蜿蜒,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怎么回事……”皎黯的声音发颤,她用力掐了自己手背一把,预想中的痛感没有传来,只有一种钝钝的、像是隔着厚纸板的触感。那片皮肤的温度也比别处低,摸上去像块放久了的石膏像碎片。
她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女生脸色惨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这是她搬回老宅的第三个月,为了省房租——市中心那个单间的房东昨天发微信说,下个月起租金要涨五百,她刚实习的工资去掉五险一金,连吃饭都得精打细算,根本扛不住。
“必须找到新住处……”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脸颊,却在触到下巴时顿住了。
那里也有一块皮肤变了。
比手背上的面积更小,像颗纽扣大小的硬块,边缘整整齐齐,像是有人用圆规在皮肤上画了个圈,再把里面的血肉抽掉,填上了石膏。
皎黯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瓷砖上。她想起昨晚临睡前的事,当时只觉得浑身关节发僵,像是坐久了的酸胀,她以为是白天在公司搬文件累着了,揉了揉就睡了过去。可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累……
她的身体正在变成玩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用力压下去。太荒谬了,一定是最近熬夜太多,出现幻觉了。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水流哗哗作响,镜子上蒙上了一层白雾。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像是木头关节转动的声音。
皎黯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栋老宅是外婆留下的,两层小楼,带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除了她之外,根本没人住。她猛地回头,卫生间门口空空荡荡,只有走廊尽头的窗户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错觉……一定是错觉……”她喘着气,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口袋,想拿出手机打给朔舒橘。
朔舒橘是她的发小,也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皎黯从十二岁起,就会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总有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站在一片雾气弥漫的湖边,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每次皎黯想走近,或者想问她是谁,梦就会猛地中断,醒来时枕头总是湿的。
可手伸进口袋,摸到的不是手机,而是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把那东西掏出来,借着卫生间的灯光看清时,呼吸都停住了。
那是一枚黄铜制的怀表,表盘上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表盖紧闭着,边缘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东西,更别说把它揣在口袋里了。
“这是……哪来的?”皎黯捏着怀表,指腹能感受到上面凹凸的纹路,还有一种奇异的温热感,像是有生命似的。
就在她指尖触到表盖中央那个小小的太阳图案时,怀表突然“滴答”响了一声。
不是机械表走时的声音,而是那种倒计时的、清晰的、带着压迫感的滴答声。
皎黯吓得手一抖,怀表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慌忙蹲下去捡,却在低头的瞬间,看见镜子里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站在她身后,很高,看起来是个少年的身形,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看不清脸。
“谁!”皎黯猛地回头,身后依旧空无一人。
她心脏狂跳,连滚带爬地冲出卫生间,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正指向四点半,钟摆左右摇晃,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和刚才怀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让她头皮发麻。
她冲到客厅中央的红木桌前,桌上放着她昨晚没收拾的外卖盒,旁边是外婆留下的旧相框,里面是外婆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合影。那女人眉眼和皎黯有几分像,林小满说那大概是她从没见过的妈妈——皎黯是奶奶带大的,关于父母,外婆只说她妈走得早,别的一概不提。
“妈……”皎黯盯着照片里的女人,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想起昨天在公司茶水间,听到两个老员工闲聊,说看到她的简历上写着“母亲已故”,其中一个人却低声说:“我好像在哪见过她妈……前阵子在市中心的古董店里,看着特别年轻,根本不像……”
当时她没在意,现在却觉得浑身发冷。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这次是从楼梯口传来的。
皎黯猛地抬头,看见一个少年站在楼梯拐角,正低头看着她。他穿着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泥土,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截线条干净的下巴,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像是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你是谁?”皎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顺手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握在手里,“你怎么进来的?”
少年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手。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片石膏状的皮肤上,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还有一个月。”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到时候,你会变成真正的玩偶。”
皎黯浑身一震,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少年没回答,他抬起手,指向她的口袋。“把那个东西给我。”
皎黯下意识地捂住口袋,才想起怀表掉在了卫生间。“什么东西?”
“怀表。”少年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它不该在你手里。”
“那是我的!”皎黯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对,她根本不知道这怀表是哪来的。
少年向前走了一步,楼梯发出“吱呀”的呻吟。他每走一步,皎黯都觉得空气里的“滴答”声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个无形的倒计时器,正在她耳边疯狂跳动。
“它是时间的指针。”少年说,“你身体的变化,和它有关。”
皎黯的脑子一片混乱。时间的指针?身体变成玩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在卧室里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客厅里诡异的寂静。是林小满打来的,大概是担心她,因为她昨晚说过房租要涨的事。
“我接个电话。”皎黯说着,不等少年反应,就转身冲进卧室。她需要冷静,需要听到林小满的声音,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抓起床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小满”两个字,可就在她按下接听键的瞬间,屏幕突然黑了下去。
不是没电的那种暗,而是像被墨汁浸透了一样,彻底变成了黑色。紧接着,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行白色的字,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
【别相信他。】
皎黯的心沉了下去。她猛地回头看向卧室门口,那个少年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正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它在骗你。”少年说,目光落在她黑屏的手机上。
“那你呢?”皎黯握紧手机,屏幕上的字还在发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撩开了额前的头发。
当看清他的脸时,皎黯的呼吸骤然停止。
少年的左眼下方,有一块和她下巴上一模一样的、纽扣大小的石膏状皮肤,边缘整整齐齐,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
“我叫区域。”他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点别的情绪,像是叹息,“我和你一样。”
话音刚落,客厅里的老式挂钟突然“铛”地响了一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皎黯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天不知何时亮了,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不是阳光,而是一种灰蒙蒙的、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的光线。院子里的杂草在风中摇晃,影子投在地上,扭曲得像是无数只伸向窗户的手。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片石膏状的皮肤不知何时又扩大了些,已经蔓延到了手腕。而口袋里的怀表(她刚才捡起来揣回去了),正发出越来越清晰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她的骨头上。
一个月。
区域说,她还有一个月。
可手机屏幕上的字还在闪烁:【别相信他。】
皎黯看着门口的阿木,看着他脸上那块和自己一样的“印记”,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想起那个反复出现的梦,梦里的白裙少女总是背对着她,肩膀颤抖,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这一切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就在这时,区域突然抬起头,看向二楼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它来了。”
“谁?”皎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区域没回答,只是快步走到客厅中央的红木桌前,伸手在桌子底下摸索了片刻,然后用力一拉。
“咔哒”一声轻响,红木桌的桌面竟然缓缓向上抬起,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进去。”区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快!”
皎黯犹豫了一下,看向二楼的楼梯口,那里空荡荡的,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上面俯视着她,带着冰冷的、非人的目光。
手腕上的石膏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怀表的滴答声越来越快,几乎连成了一片急促的鼓点。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阿木一眼,然后弯腰钻进了那个洞口。
洞里一片漆黑,弥漫着灰尘和木头腐烂的味道。她刚钻进去,身后就传来“砰”的一声,桌面被重新盖了上去,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黑暗中,只有怀表的滴答声在清晰地回响着。
还有一个陌生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找到你了哦,小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