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感只持续了一瞬,像被温水包裹着沉到水底,再猛地被托起。
皎黯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青石板路上。雾气比枯井里的更浓,能见度不足三尺,脚下的石板湿漉漉的,泛着幽微的水光,像是刚下过一场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陌生又熟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的石膏皮肤还在,但蔓延的速度似乎慢了些,那枚玉佩紧贴着心口,传来温润的暖意。
“这里是……过去?”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青石板发出“啪嗒”的轻响,在雾中荡开一圈圈涟漪般的回声。周围静得可怕,听不到鸟叫,听不到风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在反复碰撞。
口袋里的半块铜镜微微发烫,她掏出来看了看,镜面依旧模糊,但边缘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些,像是在指引方向。
“关键的时间点……”她想起白裙少女的话,握紧铜镜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稀薄了些,隐约能看到前方有几点昏黄的灯光。她加快脚步,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排老旧的木屋,黑瓦白墙,门楣上挂着褪色的红灯笼,像是某个江南水乡的古镇。
奇怪的是,所有屋子都黑着灯,只有最尽头那间屋子的窗纸上透着微光,还隐约传来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声响。
皎黯走到那间屋子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
“谁?”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警惕,像初春融化的冰水,清冽又带着点凉意。
这个声音……
皎黯的心脏猛地一跳,是妈妈的声音!但比她在照片里想象的要年轻些,也更清脆。
“我……我迷路了。”她临时编了个借口,手心微微出汗。
屋里的缝纫机声停了。过了几秒,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她。
门后的女人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褂,头发梳成一条乌黑的长辫,垂在胸前。她的眉眼和皎黯像得惊人,只是眼角还没有细纹,皮肤白皙,脸上带着淡淡的疑惑。
是年轻时的妈妈!
皎黯的喉咙突然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想象过无数次和妈妈见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时间点。
“你不是镇上的人吧?”年轻的妈妈打开门,侧身让她进来,“外面雾大,进来避避吧。”
屋里很整洁,靠墙放着一架老式缝纫机,上面摊着一块粉色的布料,看样子是件小女孩的衣服。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半间屋子,也照亮了桌角放着的一个相框——里面是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谢阿姨。”皎黯低着头,不敢多看她,怕自己的情绪露馅。
“坐吧。”年轻的妈妈端来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你从哪里来?怎么会在这时候进山?”
“我……我来走亲戚,走错路了。”皎黯捧着水杯,指尖传来暖意,“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雾镇,四面环山,一到晚上就起雾,很容易迷路。”年轻的妈妈坐在缝纫机前,拿起那块粉色布料,手指灵活地穿起针线,“你亲戚在哪个村?说不定我认识。”
皎黯的心一紧,她哪知道什么村名?只能含糊道:“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在附近……阿姨,您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嗯,从小就在这。”年轻的妈妈笑了笑,眼尾扬起浅浅的弧度,和照片里一样温柔,“我叫苏晚,你呢?”
苏晚……原来妈妈的名字叫苏晚。
皎黯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轻声说:“我叫皎黯。”
“皎黯?”苏晚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这名字真好听。”
她低下头,继续缝衣服,缝纫机再次“咔哒咔哒”地响起来,节奏均匀,像是在诉说着某个秘密。
皎黯看着她低头忙碌的侧脸,心里充满了矛盾。这就是那个后来变成玩偶、想要把她也变成玩偶的妈妈?可此刻的她,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正常,甚至还带着点未脱的青涩。
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阿姨,您在做衣服吗?真好看。”皎黯试图打破沉默。
“嗯,给一个小姑娘做的。”苏晚的声音柔和,“她和你差不多大,眼睛圆圆的,很可爱。”
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是指自己吗?还是……
皎黯正想问,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喘息和焦急:“苏晚姐!快开门!出事了!”
苏晚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你等一下。”她对皎黯说了句,快步走到门口,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老木匠被他们抓走了!”门外的少年急声道,“就在村口,说他私藏‘禁物’,要带回去‘缝合’!”
苏晚的身体晃了一下,声音发颤:“他们……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知道!好像是有人告密!”少年的声音更急了,“苏晚姐,你快想想办法!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皎黯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和决绝。她从缝纫机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塞进皎黯手里:“皎黯,帮我个忙。”
“什么?”皎黯握紧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心跳加速。
“你拿着这把钥匙,去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有块松动的石头,下面有个盒子。”苏晚的语速很快,“你把盒子拿出来,藏好,千万别让任何人找到,尤其是那些穿黑风衣、戴面具的人,知道吗?”
穿黑风衣、戴面具的人……是缝合师?
老木匠……难道是李伯?
皎黯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就是少女说的“关键时间点”吗?
“阿姨,那您呢?”
“我去救李伯。”苏晚的眼神很坚定,她从门后拿起一把柴刀,紧紧握在手里,“你别管我,拿到盒子就赶紧走,往东边跑,那里有片竹林,他们不敢进去。”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左眼下方有一块淡淡的印记,虽然比现在浅,但皎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年轻时的区域!
区域也看到了屋里的皎黯,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只是对苏晚急声道:“快走!”
苏晚最后看了皎黯一眼,眼神复杂,像是在嘱托,又像是在告别。“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打开那个盒子。”
说完,她和区域一起冲进了浓雾里,很快就消失了身影。
屋里只剩下皎黯一个人,缝纫机还在微微震动,煤油灯的火苗摇曳,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铜钥匙,又想起苏晚的话——别打开那个盒子。
可如果不打开,怎么知道里面是什么?会不会和阻止人偶化有关?
门外传来隐约的争吵声和打斗声,还有某种尖锐的、类似线被扯断的声音。
皎黯咬了咬牙,握紧钥匙,冲出了屋子,绕到后院。
后院很小,种着几棵青菜,角落里果然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叶在雾中像张巨大的网。她按照苏晚的话,在树下找到了那块松动的石头,搬开后,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里面果然放着一个木盒子,和之前在暗格里找到的那个很像,只是更小些。
她拿出盒子,刚想打开,口袋里的半块铜镜突然剧烈发烫,烫得她差点把盒子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她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银色面具的人站在不远处,正透过面具盯着她手里的盒子,眼神冰冷。
是缝合师!
皎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转身就想跑,却被对方更快地拦住了去路。
“把盒子给我。”缝合师的声音和之前那个引线人一样,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皎黯紧紧抱着盒子,后退一步:“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缝合师抬起手,指尖的银线在雾中闪着寒光,“重要的是,这个盒子不属于你。”
“它是苏晚姐交给我的!”皎黯鼓起勇气,虽然双腿在发抖。
缝合师发出一阵刺耳的笑:“苏晚?她很快就自身难保了。你以为她让你藏盒子是为了保护你?别傻了,她只是想让你当替罪羊而已。”
“你胡说!”
“胡说?”缝合师逼近一步,银线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的脸和她那么像?为什么你的身上……有灵木的气息?”
皎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灵木?
“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缝合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狂热,“交出盒子,我可以让你活下去,甚至帮你解除身上的‘缝合印记’。”
解除印记?
皎黯愣住了。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可她看着对方冰冷的眼神,又想起苏晚和区域焦急的身影,想起李伯变成木头人偶的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丝警惕。
“我凭什么相信你?”
缝合师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不耐烦:“别给脸不要脸!那盒子里的东西,是能打开‘时空缝隙’的钥匙,苏晚想利用它回到过去,改变一切,让你们家族成为灵木的唯一掌控者!你觉得她成功了,你还能有好下场吗?”
时空缝隙?回到过去?
皎黯的脑子一片混乱。妈妈当年的目标,不是灵木之地,而是时空缝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苏晚的声音!
皎黯的心一紧,也顾不上多想,转身就往东边跑。她不知道缝合师说的是真是假,但她知道,不能让盒子落到缝合师手里。
“抓住她!”缝合师怒吼一声,银线像毒蛇一样追了上来。
皎黯拼命往前跑,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脚下的石子让她几次差点摔倒。她能感觉到银线就在身后,带着刺骨的寒意,好几次都擦着她的头发飞过,钉在旁边的树干上,发出“噗”的轻响。
口袋里的铜镜烫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快到了……竹林就在前面……”她咬紧牙关,看到前方出现一片黑压压的竹林,在雾中像道坚不可摧的墙。
只要冲进竹林就安全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竹林冲去。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竹林边缘的那一刻,一根银线突然缠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向后一拉!
“啊!”
皎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盒子从怀里滚了出去,掉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缝合师一步步走近,面具下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跑啊,怎么不跑了?”
皎黯挣扎着想爬起来,脚踝却被银线越缠越紧,勒得生疼,石膏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绝望地看着缝合师弯腰去捡那个盒子,心里充满了无力感。难道她终究还是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缝合师的手即将碰到盒子的瞬间,一道黑影突然从竹林里窜了出来,速度快得像道闪电,一脚踹在缝合师的手腕上!
“啊!”缝合师惨叫一声,银线瞬间松弛。
皎黯趁机解开脚踝上的线,抬头看去,发现救她的是一个少年,穿着和区域一样的蓝布褂子,只是年纪更小些,大概十五六岁,脸上沾着泥土,眼神却亮得惊人。
是更年轻的区域!
“快走!”少年拉起皎黯,不由分说地把她往竹林里拽。
“盒子!”皎黯喊道。
“别管了!命重要!”少年的力气很大,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跑。
缝合师在身后怒吼,银线追了过来,却在触到竹林边缘时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纷纷断裂,落在地上,化作一缕缕黑烟。
“哼,算你们运气好。”缝合师的声音带着不甘和愤怒,渐渐远去。
竹林里光线昏暗,竹子密密麻麻,挡住了雾气和月光。少年拉着她跑了很久,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才停了下来,靠在一棵竹子上大口喘气。
“你……你是谁?”少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感。
皎黯看着他年轻的脸,左眼下方的印记还很淡,像颗浅浅的痣。她突然想起未来的区域挡在她身前,后背被银线穿透的样子,鼻子一酸。
“我叫皎黯。”她说。
“皎黯?”少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我叫区域。你别怕,有我在,那些缝合师不敢进来。”
皎黯看着他的笑容,心里百感交集。这就是区域年轻时的样子,阳光、勇敢,还带着点少年人的青涩。
“刚才……谢谢你。”
“谢什么,举手之劳。”区域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苏晚姐呢?她让你藏的东西呢?”
提到苏晚和盒子,皎黯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不知道苏晚姐怎么样了……盒子被我弄丢了。”
区域的脸色暗了暗:“弄丢了?那可糟了……那盒子里的东西,是苏晚姐找到的‘灵木心’,据说能治好我们身上的印记。”
灵木心?
皎黯愣住了:“你们也有印记?”
“嗯。”区域撸起袖子,小臂上有一块很小的、淡白色的印记,“镇上很多人都有,说是被什么东西‘缝合’过,时间久了就会变成木头人。苏晚姐说,找到灵木心就能治好我们。”
原来妈妈当年找的不是时空缝隙的钥匙,而是能治好印记的灵木心?缝合师在骗她?
可如果是这样,妈妈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那现在怎么办?”皎黯问道。
区域皱起眉头:“不知道……苏晚姐肯定会去找盒子,缝合师也在找,我们得想办法先找到它。”
他看向皎黯,眼神坚定:“皎黯,你跟我一起吧,两个人
看着她,眼神坚定,“这口井,就是回去的通道。但打开它,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你的部分记忆。”少女说,“时空穿梭会抹去你关于未来的部分记忆,这样才能避免悖论。而且,你可能会遇到过去的我,遇到过去的妈妈,甚至……遇到还没认识你的他。”
她口中的“他”,应该就是区域了。
皎黯看着那口枯井,又想起区域后背的血迹,想起他让自己快走时的眼神。
如果回到过去,能救他吗?
能阻止这一切悲剧吗?
“我去。”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记住,无论在过去遇到什么,都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皎黯。
是半块碎裂的铜镜。
“这是你刚才摔碎的铜镜的另一半,我捡到的。”少女说,“它能帮你在过去定位关键的时间点。当两半铜镜重合时,就是你该回来的时候。”
皎黯接过半块铜镜,入手冰凉。
“好了,该走了。”少女后退一步,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通道只能打开一次,保重,妹妹。”
“等等!”皎黯连忙喊道,“你会怎么样?”
少女的身影越来越淡,只留下一个温柔的笑容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话:
“我会被永远封印在那个世界,不过,我愿意”
少女彻底消失了。
皎黯握紧手中的半块铜镜和笔记本,走到枯井边。
井口的雾气再次弥漫开来,比刚才更浓,隐约能看到里面盘旋着无数光点,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她回头看了一眼老宅的方向,不知道区域是否还在那里,是否还活着。
“等我。”她在心里默念。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了那片浓稠的雾气之中。
雾气瞬间将她吞噬,枯井再次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半块铜镜,在她跳入的瞬间,突然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紧接着,另一半碎裂的铜镜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空中与它慢慢靠近,似乎即将重合。
而在老宅二楼的西厢房里,区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的手里,正握着另一半碎裂的铜镜。
“终于……开始了。”他低声呢喃,左眼下方的石膏印记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一场跨越时空的救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