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饺子的香气还没散尽,青溪镇的暮色就漫进了布庄的窗棂。区域帮苏晚收拾碗筷时,指尖总觉得有些发黏,像是沾了什么没洗干净的东西。他低头看,掌心的栀子花印记泛着淡淡的粉,纹路间似乎藏着丝若有若无的黑,像墨汁滴进了清水里。
“发什么呆?”皎黯端着水盆从外面进来,额角还带着点湿意——她刚在后院井边洗了头发,用苏晚新酿的皂角液,泡沫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的光。“李伯说前院的水缸该挑水了,你去不去?”
区域“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她的发梢。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在颈间,那里的皮肤白皙,之前总被她下意识遮住的玉佩绳印已经淡了,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片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动,像条小蛇在游走。
“怎么了?”皎黯被他看得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脖子,“有东西吗?”
“没有。”区域摇摇头,接过她手里的扁担,“我去挑水。”
井在布庄街角,是口老井,井口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边缘刻着些模糊的花纹,李伯说那是镇水的符咒。区域把水桶放进井里时,井水晃了晃,映出他的影子。
他盯着水里的倒影,突然发现不对劲。
倒影的左臂上,那道本该消失的疤痕又出现了,半朵栀子花的形状,边缘泛着青黑,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的。更诡异的是,倒影的嘴角正向上弯着,露出个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眼神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阴冷。
“咚!”
水桶撞到井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区域猛地回神,再看井水,倒影已经恢复了正常,左臂光洁,表情也是他惯有的样子,只是眼底似乎蒙着层灰,像被雾气罩住了。
“怪事。”他低声骂了句,晃了晃头,把水桶提上来。
两桶水倒进前院的水缸时,他听见后院传来皎黯的惊呼,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脆响。
“怎么了?”区域扔下扁担就往后跑。
后院的石桌上,原本放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李伯泡的菊花茶,此刻碗碎了一地,茶水混着茶叶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晕开深色的痕迹。皎黯站在桌边,脸色发白,手里紧紧攥着块碎瓷片,指节都泛了白。
“我没事。”她看到区域进来,慌忙把碎瓷片往身后藏,声音发颤,“就是手滑了。”
区域走过去,看到她藏在身后的手背上,有道鲜红的划痕,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而那枚本该被她戴在脖子上的栀子花玉佩,此刻正躺在碎瓷片旁边,玉质变得有些浑浊,上面的纹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缺了个小小的角。
“这是怎么回事?”区域捡起玉佩,指尖触到缺口的位置,像被针扎了下,猛地缩回手。
玉佩的缺口处,沾着点黑色的黏液,腥气扑鼻,和守隙人银线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皎黯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刚才想把玉佩摘下来擦一擦,刚碰到绳子,它就自己掉下来了,然后……然后我就看到碗里的影子在笑……”
碗里的影子?
区域看向地上的碎瓷片,最大的那块还沾着些茶水,勉强能映出点模糊的影像。他蹲下身,对着碎片哈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
碎片里,映出他的半张脸,没什么异常。
可当他把碎片转向皎黯时,两人的倒影突然重叠在一起,在碎片边缘的阴影里,慢慢浮出个熟悉的轮廓——银色的面具,黑色的风衣,指尖缠绕着银线,正朝着他们缓缓抬起手。
“是他!”皎黯尖叫一声,躲到区域身后。
区域把她护在怀里,手里的玉佩突然发烫,浑浊的玉质里渗出丝绿光,像条小蛇般游走在纹路间。碎片里的影子似乎被绿光刺痛,猛地后退了半步,银线却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顺着碎片的裂痕钻了出来,在青石板上留下道黑色的痕迹。
“他出来了?”苏晚和李伯听到动静跑过来,看到地上的黑痕,脸色都变了。
“还没完全出来。”区域盯着那道黑痕,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钻出来,“他在利用玉佩的缺口当‘门’,那些黑影是他的‘先头兵’。”
李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进屋里,很快拿着那本泛黄的手札跑出来,手指抖得厉害:“这里!这里写着‘影寄于器,器损则影散,然影若有凭,可蚀器重生’!”
“凭是什么?”区域追问。
“是‘执念’!”李伯的声音发颤,“守隙人最开始的执念是‘公平’,可现在……他的执念变成了你们!他想取代你们,成为真正的‘人’!”
话音刚落,前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水缸被砸破了。区域冲出去,只见水缸裂了道大缝,井水顺着裂缝淌出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而溪流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影,像无数条小黑蛇,正朝着后院的方向蠕动。
“关院门!”区域喊道,抄起门边的扁担,朝着黑影最密集的地方劈下去。
扁担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黑影被劈成两半,却很快又黏合在一起,反而变得更粗了。区域这才发现,这些黑影根本不是实体,更像是活的墨汁,能随意变形。
苏晚和李伯合力推上门板,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呻吟,门板上很快爬满了黑影,像苔藓般蔓延,留下道道腥臭的黑痕。
“这样不是办法!”苏晚靠着门板喘气,手里的剪刀在刚才的推搡中掉了,“它们太多了!”
区域看向怀里的玉佩,缺口处的黑黏液越来越多,绿光越来越弱,像是快要被吞噬了。他突然想起守隙人是“影”,而影最怕的是……光。
“苏晚姐,有没有煤油?”区域喊道。
“有!在厨房的灶台底下!”
区域把玉佩塞进皎黯手里:“握紧它,别松手!”然后转身冲进厨房,从灶台底下翻出个煤油灯,里面还有小半瓶煤油。
他跑回院子,将煤油泼在爬满黑影的门板上,又从灶膛里抓了把火炭扔过去。
“轰!”
火焰瞬间腾起,橘红色的火光映红了半个院子,黑影在火里发出“滋滋”的惨叫,像被烧化的沥青,缩成一团团焦黑的东西,掉在地上就碎成了粉末。
门板上的黑痕渐渐褪去,院子里的黑影也被火焰逼退,缩到墙角的阴影里,不敢再出来。
“有用!”皎黯惊喜地喊道。
可没等他们松口气,屋里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撞。区域冲进屋里,只见那些被苏晚堆在墙角的旧铜镜、铜盆、甚至连李伯喝水的铜碗,都在疯狂震颤,镜面或盆底的阴影里,钻出无数条银线,正朝着彼此缠绕,像是要织成一张大网。
“他想在屋里打开镜隙!”区域头皮发麻,这些铜器加起来的“影”,足够守隙人彻底挣脱束缚了。
他想冲过去把铜器砸了,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像是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抬头看,那些银线已经织成了半张网,网中央的空气开始扭曲,泛出和之前镜隙里一样的白雾。
守隙人的声音从白雾里传出来,不再是嘶哑的铁片摩擦声,而是变得清晰,甚至带着点温和,像极了区域自己的声音:“别挣扎了,区域。你以为你们赢了吗?你掌心的黑痕,她手背上的伤口,都是我留下的‘种子’。”
区域低头看掌心,那丝若有若无的黑果然变深了,像长在肉里的刺。
“你和她本就是时空的‘错误’,”守隙人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只有我取代你们,时空才会真正平衡。你看,我甚至能模仿你的声音,你的想法……”
区域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这个躲在影子里的东西,竟然敢说他们是“错误”。
他看向站在门口的皎黯,她手里的玉佩还在发烫,绿光虽然微弱,却始终没有熄灭。她的眼神很亮,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种决绝的坚定,像极了在雾镇灵木下,她挡在他身前的样子。
“我们是不是错误,不由你说了算。”区域喊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只是个不敢见光的影子,永远成不了人。”
“找死!”守隙人的声音变得暴怒,银线织成的网突然收紧,朝着区域罩过来。
就在这时,皎黯突然冲了进来,将手里的玉佩狠狠砸向白雾中央。玉佩穿过银线的缝隙,在白雾里炸开一团耀眼的绿光,像颗小小的太阳。
银线发出痛苦的嘶鸣,瞬间缩回了铜器里,白雾也剧烈地翻滚起来,像是被绿光灼烧着。
“不——!”守隙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白雾里伸出只戴着银色面具的手,朝着玉佩抓去,却在碰到绿光的瞬间缩了回去,面具上的裂痕里渗出黑色的血。
绿光渐渐散去,玉佩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而那些震颤的铜器,突然安静下来,镜面和盆底的阴影恢复了正常,再也没有银线钻出来。
院子里的火焰还在燃烧,映得屋里忽明忽暗。区域走过去,捡起摔成两半的玉佩,缺口处的黑黏液已经消失了,露出洁白的玉质,只是再也合不上了,断口处像被硬生生咬开的。
“结束了?”苏晚扶着李伯走进来,老人刚才被浓烟呛到,一直在咳嗽。
区域没说话,只是看向墙角的铜器。最大的那面旧铜镜里,映出他们四人的身影,没什么异常。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镜面边缘时,心脏猛地一缩。
镜沿的锈迹里,藏着个极小的银色面具印记,像用指甲刻上去的,正对着他,缓缓眨了下“眼睛”。
而他掌心的栀子花印记,那丝黑色已经蔓延到了花心,像朵正在腐烂的花。
皎黯走到他身边,手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痂皮的形状,像个缩小的银色面具。
“我们……”她刚开口,就被区域打断。
“先把火灭了,再把铜器都搬到院子里晒着。”区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今晚谁也别睡,守着月亮。”
月光能压制影,他想。
至少现在,只能信这个了。
布庄的院子里,火焰渐渐熄灭,留下堆冒着青烟的木炭。那些铜器被搬到月光底下,反射着冷冷的光,像一排沉默的哨兵。区域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半块玉佩,看着月亮慢慢爬上中天,心里清楚,这不是结束。
守隙人没消失,他只是换了种方式,藏了起来。
藏在他们的影子里,藏在那些不起眼的铜器里,藏在……他们的身体里。
就像掌心那丝挥之不去的黑,提醒着他,有些东西,一旦缠上,就再也甩不掉了。
皎黯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把另一半玉佩放在他手里。两半玉佩虽然合不上,却能感受到彼此传来的微弱温度。
“明天,我们去山里采野菊吧。”她突然说,声音很轻,“苏晚姐说野菊晒干了泡茶,能安神。”
区域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脸上,皮肤光洁,之前的恐惧和不安都消失了,只剩下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好。”他说。
也好。
至少明天,可以暂时不想这些。
只是他没看到,皎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衣角,那里的布料下,有块皮肤正在慢慢变硬,像石膏在蔓延,形状和守隙人面具上的裂痕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