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带来的插曲,很快便被战乱带过。
战斗结束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天地间一片血红。吕布提着仍在滴血的方天画戟,踏过尸骸,大步走着。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营帐,沉重的盔甲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盔甲缝隙间露出的内衬白衣,早已被鲜血浸透,大片大片晕染开来,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干涸发硬,黏在伤口上。
他却浑不在意,只当那只是不小心溅上的泥点。他甚至有些兴奋,对迎上来的几名副将安排着布防和清扫战场的事宜,丝毫听不出重伤之人的虚弱。
张辽早已站在吕布的营帐外等候。他同样经历了一场恶战,轻甲上亦有点点血痕。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吕布那身被血染透的白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握着马鞭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
他没有立刻上前,直到吕布交代完事情,挥退了旁人,才快步走过去。
“奉先。”张辽的声音不高,却让人听出了其中隐隐的怒气。
吕布闻声转头,看到张辽,他随意地摆了摆手:“小伤而已。”
“小伤?”张辽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他上前一步,立刻就闻到血腥气下掩盖着的伤口开始腐烂的味道。西凉不比关中,天气干燥,寻常的伤口怕是早就风干,这么厚的血腥味足以证明吕布伤的多深。他伸手,指尖点着吕布肋下和肩胛几处盔甲被砍烂的地方,“这里,这里,还有左腿。吕奉先,你若还想留着这只手,现在就跟我进帐。”张辽伸手抓住吕布的衣带,将他拉向自己,气急败坏的说。吕布愣了一下,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是怕再招惹张辽发更大的火,最终竟真的没再反驳,有些不情不愿,却又顺从地跟着张辽走进了营帐。
只点了一盏油灯的营帐有些昏暗,徒增了几分朦胧。张辽利落地取下自己的披风挂好,转身从一旁的行囊中取出干净的布帛、清水和几个熟悉的药瓶。
“脱了。”他摆弄着药瓶,将其放在榻旁的小几上。
吕布这次没再敢吭声,开始动手卸甲。沉重的甲叶一件件被解开,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当最后的内衬白衣被褪下时,即便是见惯了伤痛的张辽,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古铜色的躯体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翻卷着,尤其是肋下那一处,皮肉外翻,随着吕布的呼吸还在微微渗着血珠,将周围结实的肌肉染得一片狼藉。那件被脱下的白衣,几乎可以拧出血来。
吕布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因为卸下了束缚,长长舒了口气,大大咧咧地就要往榻上坐。
“别动!”张辽低喝一声,一把按住他未受伤的肩头。他拿起浸湿的布帛,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站着,清理干净再说。你这身血污,是想引来蝇虫,让伤口溃烂?你想死吗?吕奉先!”
吕布被他按着,果真不动了。他低头,看着张辽拧干布帛,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他伤口周围凝固的血块。水温偏凉,触碰到火辣辣的伤口时,吕布绷紧了一下,却硬是咬着牙没发出声音。
“你是死人吗?吕奉先!”张辽感受着吕布紧绷的肌肉,一时竟想掐死他。
但吕布却没有接他的话茬,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徒增了几分性感。帐内一时只剩下布帛摩擦皮肤的水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昏暗的油灯忽闪忽闪的,照应出了两人紧挨着的影子。
张辽的动作极其熟练。他先用清水清理,再倒上特制的金疮药粉。药粉带来的疼痛,使吕布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吸了口凉气。
“现在知道疼了?”张辽头也不抬,声音冷硬,手下动作却依旧轻柔,“冲阵的时候,为何不避着点?那胡酋临死反扑的时候,你明明可以挡着,为何要硬接?”
吕布:“挡?麻烦!直接砍了省事。”
“明明可以避过去的,你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是不懂一点用兵的策略。”张辽气急。
“陷阵营不需要战略”
“陷阵营需要战略,没有战略你有几条命能上去拼的。”
两人对峙完,没人再说话了。
张辽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动作,用干净的布条将吕布肋下的伤口一圈圈缠绕、固定。
处理完严重的几处伤口,张辽拿起旁边叠放好的一套崭新白衣,递过去:“换上。”
吕布接过衣服,就往身上套。他身材高大魁梧,动作间牵扯到伤口,弄得龇牙咧嘴。张辽看不下去,伸手帮他整理衣襟,系好衣带。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吕布温热的皮肤,以及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
张辽的指尖在一道陈旧刀疤上停留了一瞬,那道疤极深,可以想见当年的凶险。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泛起一阵悸痛。这情绪来得猛烈而且难以言喻。
“文远……”吕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困倦,“……好了没?”
张辽回过神,迅速将最后一条衣带系好,低声道:“好了。”
吕布闻言,几乎是立刻便向后一倒,重重地躺在了床榻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了些阴影,唇下的痣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柔和。那身干净的白衣取代了血衣,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一丝安宁。
他似乎很快就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呼吸变得绵长。
张辽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片刻。油灯跳跃着,照出吕布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想起不久前,这头猛兽还徒手掰开玄铁,塞给自己半块;想起他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也想起他此刻毫无防备的在自己面前睡着。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件浸满鲜血的旧衣,张辽将血衣紧紧攥在手中,布料黏腻的触感提醒着他方才的惊心动魄。
“下次……”张辽对着已然睡熟的吕布,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至少,记得避开要害。”
回答他的,只有吕布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
帐外,月色清冷,巡营士兵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帐内,灯火如豆,映照着沉睡的猛虎,和为他守护着这片安宁的牧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