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与刀纹
继国岩胜死在二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夜。
彼时残阳正沉在东山脊,把庭院里的枫红染成熔金般的暖色。他坐在廊下的楠木椅上,左手还搭在佩刀的鲛革鞘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终究没力气再拔出刀来。呼吸渐渐弱下去时,他看见缘一捧着新煎好的药碗从檐下走来,木屐踏过落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兄长。”缘一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些,他把药碗放在岩胜手边的矮几上,瓷碗与木面碰撞的脆响在暮色里格外清晰。岩胜勉力睁开眼,看见弟弟额间的斑纹早已淡成浅粉色,像被岁月磨去了锋芒,而自己手腕上的斑纹还残留着暗红,像未干的血。
他们是三年前同时开的斑纹。那夜在斩杀上弦之鬼时,岩胜看着缘一额间浮现出火焰般的纹路,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烧——不是嫉妒,是终于追上的释然。他握紧刀,任由炽热的纹路爬上脸颊,第一次在速度与力量上与缘一并肩,鬼血溅在刀身的瞬间,他听见缘一低声说:“兄长,这样很好。”
后来的日子像被拉慢的锦缎。岩胜不再执着于超越谁,只是每日清晨陪缘一练刀,傍晚一起坐在廊下看夕阳。有时缘一会说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说“你们兄弟俩要好好的”,岩胜便沉默着斟茶,把温热的茶汤推到弟弟面前。他总以为还有时间,还有很多个夕阳可以看,直到半年前咳出第一口血,医师诊脉后摇头,说斑纹带来的灼烧感早已侵了肺腑。
“药凉了。”岩胜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缘一伸手去探药碗的温度,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岩胜的手背——那只曾经握刀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凉得像深秋的溪水。缘一忽然僵住,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岩胜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笑了。他想起小时候,缘一总跟在自己身后,连握刀的姿势都学自己的样子;想起少年时为了争夺继承权,他故意在练刀时撞倒缘一,却在夜里看见弟弟独自坐在树下擦伤口;想起开斑纹的那夜,缘一挡在他身前,鬼的利爪擦过缘一的肩膀,留下深可见骨的伤。
“缘一,”岩胜抬起手,想去碰弟弟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我这一辈子,总想着要比你强,到最后才明白……能和你一起,就很好了。”
缘一终于忍不住,眼泪砸在矮几上,溅起细小的茶渍。他握紧岩胜的手,掌心的温度试图传递过去,却只能感觉到那点温度在一点点消散。“兄长不会有事的,医师说再喝几副药就会好……”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连自己都骗不过。
岩胜摇摇头,目光落在庭院里的枫树上。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一起在树下练刀,刀风卷起红叶,落在缘一的发间。“我死后,把我的刀葬在父亲的墓旁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用立碑,我只是……想再看看你们。”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像潮水般漫过庭院。岩胜的呼吸越来越浅,最后一次睁开眼时,他看见缘一额间的斑纹忽然亮起微弱的红光,像小小的火焰。“缘一,”他轻声说,“以后……要好好活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廊下的风忽然停了。缘一握着岩胜渐渐变冷的手,坐在暮色里一动不动。直到月亮升起来,清辉洒在岩胜的脸上,他才慢慢站起身,把那碗凉透的药倒掉,然后拿起岩胜放在膝上的刀。刀鞘上的鲛革早已被磨得光滑,是岩胜多年来摩挲的痕迹。
缘一走到庭院里,拔出刀来。月光落在刀身上,映出他眼底的泪光。他想起兄长说过,刀是武士的魂,要带着它斩尽恶鬼,护佑世人。他握紧刀柄,额间的斑纹再次亮起,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追赶谁,而是为了完成两个人的约定。
风又吹起来,卷起地上的红叶,落在缘一的脚边。他望着东山脊的方向,那里曾有他们一起看过的无数个夕阳。“兄长,”他轻声说,“我会带着你的刀,一直走下去。”
刀身划破空气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像一声绵长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