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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碎盘

仍能记拂起这段遭历,于我是很值得确幸的。这种恍惚一打过照面,便碎落满地,徒留个人收拾,也无可抱怨。苦日此消彼长,所谓圆满,想来是不能够长远追求,便由它去。

想我漂游在外,总也很有志气。但愿着成业有为,才好向家里人充数,不至于没脸。虽然他们并不要我如此,只望我惦念几卷薄书,博取些许功名,供人调笑就足够。恰逢夏假得闲,我预备好活计家什,订下长途,等窗外油绿的山丛倦过颜色,也就到了雪国。

天影清白,揉散了雪屑,直望江河边撒去。那些飘花,在凝滞的冷面上,没有同我打颤,只悄悄立着。没有目光的倾注,它们更将身影缩下去,虚化成某种冬节的空幻。我独自走在琉璃栈道上,不时向四面张望,视线随着蒙蒙皑皑的一片,总看不真切。面上扑来风声窸窣,偷偷钻进耳海,荡漾起骤歇的涛浪。日头还未完全显露出神色,只有几抹朱红,淡淡漆在云屏之中。筛下的浮华融合冷雾,停在初晨的枝桠上,树梢经由寒风催动,拍落下泠光,在空中结成半挂,而后齐齐整整碎作一地冰片。如是光景,繁茂到茫荡的远山下,那处扎根下一个小镇,没有层林的笼络,却也很有绿意凋零的气致。街边屋舍都闭了门,房檐上相缀着晶莹的璎珞,可惜暂无垂点的流苏来添色。雪色的脉络中,偶或有几个老汉,脸上冻红地喷着白汽,不时啐下几口沫子,湿化冰玉的梦。我顿失了兴致,极望而去——前边一个人影似有若无,在我的视线中不偏不倚地漫步。一身乌灰色麻袄,极衬体态的瘦削,遥遥地像一茎结霜的寒梅,任凭风号雪怨。他腋下夹着油皮挎包,鼓鼓囊囊的,倒显出不适来,想他一定很有物质上的富足。我不由得定住了,如果能……哪怕是一次……也好缓和的。不知何处借托来气力,我飞也似朝他奔去,周遭的雾汽愈来愈模糊,愈来愈朦胧,像是流动的灰,暗淡了眼帘的四角,一下没仔细脚底,滑将出去,实实倒伏在地。再起来时,一切忽又恢还了,心情仍是惶惑,茫茫然抬眼看,巷口后几只猫儿匿在墙根下,浑身毛发雪白,偷眼斜睨着我,狡黠地笑,面上针须银恍恍的,直勾勾地刺进我心窝。我起身过去时,分明是一片雪地清白,四面忽来成群的乌鸟,呀呀乱嚷着,掉满了吱吱喳喳的碎嘴。声响过一会静下去了,我也静下去,在温软的雪被上翻覆着来时的梦……

那时正是大考将近的日子,六月如春似夏地年纪,也要肃穆起来。窗外半阴沉的日影,昏昏地在床边铺下方格,借着这寸光亮,我扫过一眼镜子——比起生活,还是镜中的面容不那么可憎。这面容实在也是可憎的,不然他们何以没有几句好话呢?推门朝屋外去,厅中陈设,一如往常,木制的家具,纹理老旧得铁锈一样。中堂桌案上放着两盘餐食,都是粗粮。我略略吃了几口,喉咽中只觉丝丝润润的。细细品咂时,仍是冰凉无味。不待思想,外头传来叩门声,许是邻舍的小秦来请同去学上了。我本不想去,奈何那声响咚咚地,只好去了。飘飘地去应门,不料脚底一阵刺痛,流出血来。几日前的碎盘,今天倒是扎上了。那咚咚的响越发震了,也不能顾得,总是到了门前。

“我可是等久了,你今个怎这么晚,偏又是病了不成?”小秦低头看着我,原不比我高的身子,高高地倚在门边。“今个是去不得了,你先走罢。”他笑道:“平日也都可由着你,如今大考的日子,你便先脱逃了。我看呐,你是命里无福,活该待在这里。”语毕,翩翩而去。我蜷缩着身子,心底慌慌然思索着:要追上去,是了……是了!我拖着步伐,跑出门外,青石板路像雪地一样温软,徜徉婉转之间,忽也失尽精力,可小秦的影子就在不远处……还没出村门,还来得及,来得及……

风呼呼而过,我在天台边望着地上的不堪,来时的路都娇艳艳滴淌着玫瑰的露液。疏疏的几瓣流落下来,一呼百应,乱红飞过,渐渐明灭成漫天的霜雪。冷幕之中,小秦早远去了,比村门前的小山头更矮,枯瘦成一个灰黄的人影。 也是那时,天光乍现,一切抽噎着呓语的生灵幡然醒却,复出了蜗居已久的巢窟。眼中清白得透彻,漂尽每一处未曾洁净的旧隅,恍惚中一个汉子走来……

我是被日头点醒的。雪国的早晨格外明亮,曈曈的霜花散逸着清幽意味,于我很是讨喜。将屋内各色摆供打量几番,简朴的床铺,逼仄的空间,不像寻常民居,而像是旅店气派。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个汉子,身着卡其色衬衫,下装灰白条长裤。面上几条皮纹微皱,正笑笑地对我说:“你算是醒了,昨儿我清早出去,见你昏在地上,想是冻了。现今天冷,毋说你们这伙年轻人,我们这糙汉也该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偏就你们要气度。”他递来一杯热茶,我犹豫时,他也不管,自把杯子放在一边,便要出门去。临走时嘱道:“下边客房有预备好的吃食,饿了便下来,不要你的钱。”听罢,我忙拿过茶杯,痛饮而尽,腹中馋饥的知觉也如茶香飘散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走下楼,脚步也还颤巍巍的,只好扶着一旁的白墙。这里各色的门窗虽然萧条,因有日光普照,也都熙熙然。待到了梯下,却不见客房,只有一扇卷帘,敞亮地挂着,外头恰也天晴,几隙明光照来,晃晃在几个牌字上络住了——有来民宿,想是大堂了。

正想时,廊檐下听得几句人声,从帘门走来一个女郎,衔支烟,神情轻佻,却隐隐有些贵气。后面跟着个青年,跌跌撞撞地说:“不过说你几句不好,别个听了也没有如此,你又急了。”女郎回眼一笑,低低地说:“别人也有心急的时候,怎只追得我呢?莫不是……”青年没话说了,脸上微微泛起霞红,只坠坠随着她走。我早已没有去向,他们定是轻车熟路,晓得客房所在,便上前向青年问道:“你好,请问你知道客房在哪里吗?”青年没有回话,倒是女郎娇俏应着:“过穿堂左拐就是了,也可同我们一路过去,只远不近。”我听罢也跟上去,看那青年,缄默的眼睛忽有许多话生出来似的。

穿堂喧腾的烟火气渐渐近了,虽是初晨,这样的热意亦很少见。掀开门帘,随意拣了张空闲的桌子来坐,那对侬人自往他处去了。左右相看时,忽又多出两个人来,端的餐盘倒还丰盛,几个包果并一杯豆浆。我眼巴巴看着,一时竟忘了取用吃食,急急到台前点了。回位时,早又坐上两个人了。四面寻觅,只遥遥的一双手朝我这边招动,是那女郎。忙去坐下,不敢再有迟疑的。

“小哥你是刚来吧,今个也是头天见你,面孔怪生的。”说罢,也不等我回话,跟那青年谈笑去了。我一面吃,一面听着:“白小姐,我实属冒犯你,你也知道我是个心直口快的,能不能……”“怎地对别人你倒扭扭捏捏,前日我家小弟同你见面,竟带了两包烟回来,乐了有一天的。你眼下的意思,实在我也晓得,不过是使得几个好钱,拿我这个贱人消遣罢了。你说是不是?”听到此处,白小姐饶有趣味地垂眼向青年看去,那人欲言又止,一脸窘态,使我胃口也好了更多。“这确实算我的不对,可我待你也不薄,这个你心里便也有数。”“什么数目不数目我哪里知道,倒是你家行商走户,开班结社,才要去理会这些。”说罢,白小姐便欲起身,忙被青年拉过,好生劝道:“你先坐下,我还有正事没同你说呢。”白小姐被这话绊住了,将卷发整到耳边,静静回座。“近来我家剧院七枝梅募聘人用,我早晓得你有才艺傍身,何不在此处高台引歌上舞,另展惊容呢?而况你我还是旧识,薪资报酬、吃穿用度,一概可以择优,也不怕旁人闲话的。”白小姐放下筷子,从袖口取下一块花帕,擦擦嘴,又在随身的绣包内拈出一盒妆镜,也不说话,自顾风情而已。青年见她如此,看看手表,便缓下声色道:“白小姐的脾性真是宁缺毋滥啊,若你瞧得起七枝梅,下午可以赏眼一看,个中好坏到时也尽可知道。若论去留,这个不必担心,一路的花销由我许思勉包管。”白小姐这才收了妆奁,倦倦说道:“可有上等座子的?”许思勉笑笑:“这自然是有的,不然就可惜了。”

饭后,他们二人也自分两道去了。我移步至大堂,想着天气恰好,很适合出去走走。出过厅门,街两边有卖冻果的贩子,正在榻席上抽烟;抑或是糖画、裱花一类的糕点小吃,正借由摊主几声招呼,在冷风中勾热我的心。另有几处较大的商铺,装点的门面、条幅,比起小户来,倒让人没有发掘赏玩的意味。我拣选住一个服装店,预备进去添购几件丰衣,好来保暖。掀起风帘,冰气一时消散,许是满屋的棉衣厚袄熨住了。屋内却没有人,单一只实在的花狗襟坐在台边,径朝我耷拉着舌头。它不言语,我也没处搭话,个人静静品鉴衣饰——临近的凳面,歪着一件清白色麻绒昵袄,相貌实属下等,不过十分便宜,标牌都掉在地上……望前走几步,粗木架子上倚着套卡其色长挂风衣,边角特殊做厚,品质是极好的,只略显得臃肿,价格也十分可人……如此辗转,莫是品相微瑕,就是不堪入目,算来一二十件,都没有买下的兴致。

那只花狗仍是不言语,我想着去引逗一下,由着它乱跑,说不定竟有好的去处。近去几步,它钻进众衣摆之中,跟过去时,另是一番风景。柜台内慵躺着一件灰黑色貂皮毛衣,拢长身子,论材质,是头等精致作工;论体面,又是无比气派;论色泽,也自润润发发,十分气度。心喜处,斜瞥一眼价牌,天大的数目,却抵过前头所览目过的种种。正自感叹衣服难买,造化弄人,忽听得一句嗔怪:“侬怎又来,还不回去坐台,你吃住都在我这,少不得要做事的。”寻声而去,一位少女身着清白色麻绒昵袄,正从堂屋里出来,脚跟后贴着那只花狗,随她移步出至台前。她身上那件,不就是先时看的头件吗?待想时,她便徐徐走来,打理周边的服饰。花绿粉丛中,这抹清白摇曳身姿,一翩一跹,虽尽格格不入,却另自成一派。我买定的心意,也就看出来了。

便到门边的凳上取来,到台前问了去。少女见我挑好,便停去手中功夫,倦倦过来,见我挑的是同她一样一式的,笑笑地说:“这件是别人退了不要的,你再去挑别件吧。”我应道:“这个不要紧,我是买定的。”她抬眼回问:“你便是有几个钱,竟如此大得口气,难道你想买便能买着?”我忙答:“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件讨喜而已。”说完,我心下想到,这一趟出游,原想看看风景,本没有带足玩钱,眼下想买衣裳却是料不得。她瞅我面有忧色,浑说是:“我也不敲你竹杠,价格你看着出罢。”我无奈囊中羞涩,一时没了底气,低低连声:“我出游潇洒,没有做十全的计划,忘记……赊账也是可行的道理,赊多少也只由你……也可先放在这,等我速速回去取了钱来……”她越发忍不住,莞尔一笑:“你要别人不使的衣服,又要我不使我的钱,这架子也忒大了。你回去快些取了钱来,晚了这铺子也要清客,到那时便没得讨要了。”我唯唯不语,转身掀帘而去。得落这个由头,屋外漫天雪雾弥散开来,也不能阻隔我赤忱的心河了。

那时没有几步路,“有来民宿”四字招幅便浮现出来,我跑进大门、连步上楼,赶到床边,扯下包、翻出钞钱,也不拘几张、带足了数,便火急火燎地出门,直望那家店去。

光影摇动,有几处街灯点亮新昏,熙攘的人流,也没有我心河淌得急。终于,我在幽微之处,洞见了生命的色彩——是到了,也还不算天晚,还不算……暗自揣着这种不安,徨惶地走近。那门帘略开出一个小角,明灭摇曳,随风轻卷。掀开时,熟络依旧。那条花狗立在台前,不声不色,我一走近,便呼噜地吐着汽。眼看她人不在,想着把钱先利落放下,把衣服自收拿回去,也不教她亏失,而又两全其美,彼此方便。从兜里掏出几张钞来,方算足数目,轻轻放在台上,那花狗忽地跑去,回头看时也不见踪影。

“阿嬷,我便说会来的,你偏不信。”她从堂屋走出来,拿着先前那件白袄,携了一个妇人出来,指着我嘟囔道:“他人在这,你还不信吗?”妇人看向我,说道:“这件袄子原也是极好的料子,可惜倒被人退过,想多敲你几个钱也不值当。”妇人轻托袄子,徐徐走近,抚着衣襟:“色泽并没有很好,后头还玷了一块污面,若说裁去,反倒费心;若说留着,又苦出手。今个算你有缘,作个人情,便不要你几个钱了。”说罢,她将袄子递送,我自收了下来,别无二话。

出了门,四面黑朦朦的,幸而有街灯,不至于太沉寂。也忘记是怎么走回去的,等到了民宿大堂,自然而然地上楼。来到卧房门前时,听得邻近一间屋子传来响动,像是熟人的声音。便先开门,把袄子放在床上,须臾之间,竟不知是要就此歇下,为明天养好一些精气神来,还是去寻见寻见。若是要去,怕教人发现了各自尴尬,倒会横生多少是非。正思想时,吧嗒一声,接着一双踢踏踢踏的高跟鞋走了出来,那人的言语也时高时低,道是:“你别当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巴巴地妒起我来了。彼此也是经世惯的了,说我下贱没骨气,自己倒恬着身子求人。轻薄我也不去论你的,我家世不好,难道便由着人谈笑吗?实在我也说不得你,这心地毕竟不见得多好……”话未说完,从后面又追来一双哒哒的鞋——“你固然家世不好,也不必虚与委蛇,他也说不尽时识得你的。料想我家就容不得你吗?你难道忘了当初,没有我这家,有谁识得你!人也别一个个见利忘义的,前些日子小林也出走了,你今儿也要离了去不成?若要如此,我也留不得你,身价细软样样不及你十分,也没他那七枝梅的气派。”我未来得及关门,白小姐便立在门前,回身朝后说道:“不过是去看一出戏,赏鉴赏鉴,你倒起这般疑心。延挨我几月的利钱,我何尝问过你?也就只知道危难关头,揭人的短处,自家依傍着那些个富户、金主,等他们耍玩这个,新讨那个的,与你没有落定的,莫要悔过才是。”说完,白小姐转头而去,后头紧跟着一句:“罢罢罢,你便去就他!省得我烦心,到头来是个白眼狼,入了别家店,先要做起会计来。”

不消一刻,啪嗒一声,长廊内寂静下来。我掩过门,闭了窗,理好铺被,望床檐一个小柜上放好袄子,合下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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