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的三更梆子敲得沉穩,秋霜凝在窗棱上,映着案頭燭火,竟似銀匠熔銀時濺起的銀花。包拯剛將陽間那樁官鹽走私案的卷宗圈出疑點,指腹便觸到一件冰涼之物——不是往日的藥杵或木模,而是崔珏從地府帶來的、沾着銀屑與血痕的銀鎚,鎚頭呈鵝蛋形,磨得泛着柔光,柄尾刻着「秦記銀樓」四字,筆跡細膩,卻被一道新敲的凹痕損了完整性。
「包大人。」
崔珏立在廊下,玄色官袍的袖口沾了些銀粉,像是從銀爐邊來的。他手里捧着個銅質小盒,盒裏是半塊銀模,模面雕着「雙魚戲蓮」圖案,蓮瓣處缺了一角,裂痕裏嵌着點暗褐色的血跡,是城西「秦記銀樓」老掌櫃秦守義的東西。他今日眉頭鎖得緊,連聲音都带着點金屬的冷意,似怕驚動了盒裏的銀模。
包拯起身,目光落在那銀鎚上:「這是秦守義的東西?他那『雙魚戲蓮』銀模,據說是秦家祖傳三代的寶物。」
「正是。」崔珏將銅盒遞上,指尖點在銀模的缺角處,「秦守義做了四十年銀匠,最擅『冷鍛銀藝』,不用熔銀,靠鎚子一點點敲出花紋,他的『雙魚戲蓮』銀鎖,京中貴人都搶着訂。他無子,收了徒弟周亮,本想等周亮練成冷鍛手藝,就傳他銀樓與銀模。可半個月前,秦守義在銀樓後院『意外』撞翻銀爐,被滾燙的銀水燙傷腳,又從階梯摔下,頭撞在銀模上身亡,陽間定了『操作不慎』。可他的魂魄到地府時,額頭還凝着血霧,手里攥着這把銀鎚,嘴裏反覆喊『模不對』,舌頭被銀屑劃傷,說不出完整的話——他死前,是被周亮推下階梯的。」
包拯打開銅盒,銀模的「雙魚戲蓮」圖案雖缺了角,仍能看出技藝精湛:魚鱗細如毫髮,蓮瓣層次分明,是冷鍛銀藝的極致。模底有秦守義的細小刻痕:「每鎚需落三分力,偏一分則花殘」,而缺角處的金屬紋路雜亂,明顯是被重物砸壞,而非意外撞損。他指尖拂過缺角,一股冰涼的寒氣鑽進心口——不是奈河的涼,是金屬撞擊骨頭的痛感,裹着死者未散的執念。
「周亮如今怎樣?」
「秦守義死後第三天,周亮就把銀樓更名為『周記』,用殘缺的銀模鑄銀鎖,還在銀水裏摻了銅,對外說是『師父臨終前許可的,新配方更結實』,騙了不少人買。」崔珏從袖中取出件銀鎖,鎖面魚鱗模糊,蓮瓣歪斜,「他還把秦守義藏的老銀料,比如百年的雪花銀,都熔了摻銅賣,賺了不少黑心錢。」
包拯將銀模放回盒中,拿起案頭的驚堂木——棗木上的「公正」二字,在燭火下竟映出銀爐的微光。「既是銀藝與信義皆毀,便去問問這周亮,敢不敢在業鏡前,用冷鍛手藝敲一隻『雙魚戲蓮』銀鎖。」
兩人往後院槐樹走,今夜的月色带着點金屬的涼意,透過枝椏灑在地上,像銀樓裏鋪着的銀屑。崔珏按了三下青苔,地面裂開的縫隙裏,飄出的青霧中混着銀與銅的味道——不是地府的陰氣,是秦守義熔銀時的金屬香,卻被雜銅染得發濁。
「秦掌櫃的魂魄戀着他的銀樓,每次到審判堂都會站在殿外的虛幻銀爐旁,摸着空銀模,今日得勞大人多等他片刻。」崔珏說着,先一步跳進縫隙,青霧裹着他的身影,竟似要將玄色官袍染成銀色的淺灰。
包拯跟着邁入,下坠時耳邊的哭聲裏多了「叮叮噹噹」的鎚擊聲,像有人在空蕩的銀樓裏趕活,有個蒼老的男聲反覆說「銀要純,心要正」,語氣斷斷續續,被銀屑嗆得發啞。他攥緊驚堂木,睜眼時,已站在幽冥審判堂外。
大殿的廊柱旁,果然立着個魂魄:穿一身沾着銀粉的藍布短打,腰間繫着皮製的工具帶,上面掛着大小不一的銀錾,正是秦守義。他額頭凝着團暗紅的霧氣,手里緊緊攥着那把銀鎚,腳邊擺着個虛幻的銀爐,手指正輕輕摩挲着爐口的銀垢,每摸一下,銀粉就從指縫裏漏一點,像是在清理那永遠擦不淨的雜銅。
崔珏輕步上前,遞過件乾淨的陰間官袍:「秦掌櫃,包大人是陽間的青天,今日定能還你清白,也還你的『雙魚戲蓮』銀模一個真相。」
秦守義抬頭,眼眶紅腫,嘴裏發出「嗬嗬」的響,像是還在咳銀屑。他顫巍巍地將銀鎚遞向包拯,指頭戳着鎚頭的血痕,嘴裏雖說不出話,眼裏的淚水落在銀鎚上,竟將暗褐色的血痕浸得發亮,露出底下人為敲擊的凹痕。
進了大殿,黑石案几後的閻羅已端坐其上,案上的油燈比往日暗了些,暗紅色的燈油裏浮着幾縷銀屑,繞着燈芯纏了一圈又一圈——那是秦守義銀樓裏的銀末,带着他的怨念,不肯離開這審判之地。
殿中跪着兩個魂魄,右側的穿一身新的藍布短打,手里把玩着塊殘缺的銀模,正是周亮。他頸間戴着個銀項鏈,是秦守義六十歲生辰時送他的,鏈墜是隻完整的「雙魚戲蓮」銀片,如今卻在燈光下泛着雜銅的濁光;左側的是個穿灰布衫的漢子,是銀樓的夥計劉五,他的魂魄手上沾着點銀水痕跡,雙手緊緊攥着,像是還在記着當日扶銀爐的動作。
秦守義站在殿角,目光落在周亮手里的銀模上,身體抖得更厲害——那銀模的原料,是他從西域買來的雪花銀,軟硬適中,最適合冷鍛,如今卻被周亮砸得殘缺,還摻了銅來鑄假鎖。
「升堂!」崔珏的喝聲落下,鬼差們的狼牙棒敲在地上,震得殿頂的灰塵裏飄下幾縷銀屑,落在周亮的藍布短打上,像極了銀樓裏未清理的雜料。
包拯走到側位坐下,目光先鎖定周亮:「周亮,你說秦守義臨終前將『雙魚戲蓮』銀模與銀樓傳你,還許你在銀水裏摻銅,可有證據?他從階梯摔下時,你當時何在?」
周亮臉不紅心不跳,將銀模往案上一放,笑聲裏带着點投機的油滑:「大人明鑒!師父臨死前,確是在銀樓後院親口說,他年紀大了,冷鍛手藝練不動了,讓我接過銀樓,還說摻點銅更結實!至於摔階梯,是師父自己看銀爐走神,腳滑摔的,我和劉五趕到時已經晚了!」
劉五忙抬頭,眼神閃躲,聲音發顫:「是……是秦掌櫃自己摔的,小的和周師兄趕來時,他已經沒氣了……」
秦守義在殿角猛地衝上前,想奪回周亮手里的銀模,卻穿過了魂魄的身體——他的魂魄還带着銀水灼傷的虛弱,連碰都碰不到仇人。他急得雙手亂揮,像在比劃着鎚擊銀料的動作,嘴裏「嗬嗬」的響聲更厲害,眼淚落在地上的銀屑裏,竟將虛幻的銀末浸成了暗紅色。
「你胡說!」包拯的聲音陡然沉下,指節因攥緊驚堂木而泛白,「崔判官,取業鏡來!」
崔珏將那面漆黑的業鏡放在案上,指尖輕點鏡面,微光驟起,映出半個月前秦記銀樓的場景——
畫面裏,秦守義坐在銀樓後院的階梯旁,手里拿着「雙魚戲蓮」銀模,正對周亮說:「這銀模要靠冷鍛,一鎚一鎚敲出來,你總是急着完工,在銀水裏摻銅,這是砸我們秦家的招牌!再練五年,我才放心把銀樓傳你。」
周亮臉色一沉,上前就搶銀模:「師父,現在誰還管純不純?能賺錢就行!你再藏着不傳,這銀樓遲早要關門!」秦守義死死攥着銀模不鬆手,周亮惱羞成怒,猛地推了他一把——秦守義向後倒去,撞在銀爐上,滾燙的銀水濺到他腳上,他痛得掙扎,又從階梯摔下,頭重重撞在銀模上,血瞬間染紅了銀模的蓮瓣。
周亮慌了片刻,又很快冷靜下來,對趕來的劉五說:「你若敢說出去,我就說是你和我一起推的師父!」他從懷裏掏出銀子遞給劉五,「這四十兩,夠你娶媳婦,記着,是師父自己腳滑。」最後畫面裏,周亮用鐵錘砸壞銀模的蓮瓣,偽造成意外撞損的樣子,又在銀水裏摻了銅,鑄出第一隻假的「雙魚戲蓮」銀鎖。
業鏡的微光漸暗時,周亮的臉已毫無血色,癱在地上,嘴裏喃喃着「不是這樣的……是他不願傳我……」;劉五則趴在地上,渾身發抖,手上的銀水痕跡竟與業鏡裏的一模一樣。
「周亮,業鏡已照出你貪圖銀樓、謀殺師父、毀損銀模、摻假騙人的罪證,你還有何話可說?」包拯拿起驚堂木,指腹按在「公正」二字上,似要將這兩個字刻進地府的石案裏。
周亮突然瘋狂地掙扎起來,銀模從他手裏滑落,滾到秦守義腳邊,缺角處的血痕在燈光下格外刺眼。「我沒錯!他就是個老古董!這銀樓在他手裏賺不了大錢,給我才能發揮價值!」
「你這丟了匠心的東西!」殿外突然傳來男子的哭聲,是秦守義的弟弟秦守誠的魂魄,被鬼差扶着走進來。他手里拿着個小木盒,裏面是秦守義年輕時鍛造的第一隻銀鎖,「我哥一輩子守着冷鍛手藝,說要讓秦家的銀藝傳下去,你卻為了錢,毀了他的心血,還害了他的命!」
秦守義看着弟弟手里的小木盒,突然能發出聲音了,雖依舊啞着,卻字字清晰:「我……我只是想把銀藝傳好……不想……不想它毀在你手裏……」
包拯的目光掃過地上的銀模,又落在秦守誠手里的小木盒上,聲音冷得像銀爐裏的冰塊:「周亮,你背師忘義,謀財害命(銀樓與銀模皆是秦家心血與生計),更以假充真,踐踏銀匠的匠心,此等無德無義、喪盡本分之輩,罪無可赦!」
他重重敲下驚堂木,「咚」的一聲,殿柱上的銀屑紛紛落下,纏在周亮的魂魄上,像無數根細小的銀針。「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先受『銅柱地獄』之刑,嘗遍被銅柱灼傷之苦,憶起秦掌櫃當日的慘狀;再入『刀山地獄』,將你貪婪的心思刺穿;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驢,終日拉運雜銅廢鐵,卻永遠碰不到一把銀鎚,以贖你毀藝害命之罪!」
「劉五,你收賄作偽證,助紂為虐,雖非主謀,卻也罪孽深重!」包拯的目光轉向劉五,「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受『舂臼地獄』之刑,讓你嘗遍被銀錾捶打的滋味;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鼠,終日在銀樓外覓食,卻永遠進不了銀樓半步,記住今日助惡之過!」
話音未落,四個鬼差上前,鐵鏈「嘩啦」一聲纏住兩人的魂魄。周亮終於崩潰,哭喊着「師父,我錯了!我把銀樓還回來!求你饒了我!」;劉五則磕着头,嘴裏反覆念着「我不该貪錢……不该幫他……」,卻還是被鬼差拖着往外走,魂魄掠過秦守義身邊時,秦守義攥着銀鎚的手,終於鬆了些。
秦守誠走到秦守義身邊,將那個小木盒遞到他手里,兩人相對而泣,眼淚落在銀模上,竟將缺角處的血痕浸得模糊了些。閻羅歎了口氣,對崔珏說:「取兩盞忘憂茶來,再派人去陽間看看周記銀樓——那些買了假銀鎖的人還不知道真相,不能讓周亮的假銀再欺騙世人。」
包拯看着那對魂魄捧着小木盒與銀模相依的模樣,心裏的鬱結也散了些。他接过崔珏遞來的忘憂茶,暖意顺着喉嚨往下走,驅散了身上的冰涼感,也驅散了些人間的寒涼——原來不論是陽間的銀樓,還是陰間的審判,「匠心」二字,從來都是不可踐踏的底線。
離開地府時,路過奈河橋,橋邊的霧氣裏飄着幾縷銀屑,繞着橋欄纏了一圈,像在鍛造一柄名為正義的銀鎚。崔珏說,那是秦守義銀樓裏的銀末,带着他對銀藝的執念,要在橋邊等個機會,把「雙魚戲蓮」的冷鍛真傳,傳給陽間真正懂銀、守本分的人。
縫隙合上時,開封府的天已泛白,秋風裹着晨光從窗縫鑽進來,落在案頭的銅盒上。包拯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幽冥夜審秦守義被殺案」,旁邊依舊注了一行小字:「銀藝傳世,貪利毀魂,毀匠者,陰陽共誅。」
案頭的燭火最後跳了一下,終於燃盡,晨光將那行小字映得發亮,也照亮了秦守義手里的小木盒——雖簡樸,卻在晨光裏,透出點銀樓裏的溫暖。
梆子敲過五更,衙役已將熱粥送到案前,轻声問:「大人,今早要先審那樁官鹽走私案嗎?」包拯點點頭,將案宗疊好,心裏清楚,不論是陰間的銀模,還是陽間的案卷,只要藏着冤屈,他就必須一一查個明白,就像秦守義要守着他的「雙魚戲蓮」一樣,他也要守着人間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