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顾承宗吩咐顾清樾去老宅的阁楼,找一份据说放在那里的旧合同。老宅平时只有定期打扫的佣人会去,空旷而寂静,弥漫着时光和灰尘的味道。
阁楼很低矮,光线昏暗,只有一扇气窗透进微弱的天光。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飞舞的精灵。顾清樾打开手机照明,在堆积如山的旧家具、蒙尘的行李箱和废弃的杂物间艰难穿行。
父亲说的那个文件箱没找到,他却在一个角落里,踢到了一个硬物。低头看去,是一个落满灰尘的、深褐色的旧木箱,款式古朴,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但锁鼻似乎已经松动了。
鬼使神差地,他蹲下身,轻轻一掰,那锁便“咔哒”一声开了。
箱子里没有他以为的合同文件,而是些柔软的物什。上面盖着一块有些发黄的白色棉布。他掀开棉布,下面的东西让他愣住了。
是几本厚厚的素描本,纸张已经泛黄。旁边,还有一个用丝带系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素描本,轻轻翻开。第一页,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的是一个临窗的背影,笔触细腻,光影处理得极好,带着一种温柔而忧郁的气息。画纸右下角,有一个清秀的签名缩写:L.W.R.。
林婉容。
顾清樾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他母亲的名字缩写。可画风……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个只关心插花和珠宝的母亲会有的。
他继续翻下去。里面大多是风景写生,有江南水乡的朦胧,有西北旷野的苍凉,还有一些人物速写,神态捕捉得生动自然。每一幅画都透着一种安静而强大的力量,一种对美和自由的深切渴望。这和他认知里那个总是优雅得体、却仿佛没有灵魂的母亲,判若两人。
他放下素描本,拿起了那本硬壳笔记本。丝带已经有些脆弱,他小心翼翼地解开。
是日记。
字迹娟秀,是母亲的笔迹,但比现在要青涩飞扬许多。
开头几页,记录着少女的心事,对艺术的迷恋,对远方的向往。她写道想要报考美术学院,想去巴黎留学,想成为一名画家。字里行间,充满了炽热的梦想和生命力。
然后,日记的色调开始变得灰暗。
“……父亲说画画是不务正业,女孩子最终还是要嫁个好人家。他撕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见了顾家的人,顾承宗。他看起来……很严肃。家里很满意。”
“……订婚了。他们说这是最好的归宿。可我看着画板,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掉了。”
再往后,日记变得断断续续,语气也越来越平淡,像在记录天气。
“……清樾出生了。他们都很高兴,是个男孩。我应该高兴的。”
“……承宗说,不要再画那些没用的东西了,安心相夫教子。我把画具收进了阁楼。”
最后一篇日记,日期停留在近二十年前。只有一句话,笔迹略显凌乱:
“阁楼很好,很安静。只是再也没有光了。”
顾清樾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久久无法动弹。昏暗的光线里,灰尘依旧在无声飞舞。手里的日记本变得无比沉重,像一块冰,冻僵了他的指尖。
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天生冷漠,是习惯了养尊处优,所以对他缺乏关爱。他甚至曾暗暗怨恨过她的忽视。
可现在他才明白,母亲或许并非冷漠,她只是……提前死去了。在那个被家族安排、被婚姻束缚的年纪,那个热爱绘画、向往自由的“林婉容”就已经被埋葬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符合“顾太太”身份的、精致而空洞的躯壳。
那他自己呢?
他是不是也在走着一条被设定好的、看似光鲜实则冰冷的路?最终也会变成父亲那样冷酷的商人,或者母亲这样失去灵魂的傀儡?
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恐惧攫住了他。他仿佛透过这个尘封的木箱,看到了自己未来几十年的影子——被困在华丽的牢笼里,慢慢窒息。
阁楼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他看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画稿,又看了看那本记录着梦想湮灭的日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这个家里,不止他一个人活在阴影下。
原来,冷漠之下,掩盖的是如此触目惊心的牺牲和绝望。
他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盖好棉布,推回角落。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惊心动魄的发现重新掩埋。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
他走下阁楼,回到那个灯火通明却冰冷无比的家。母亲林婉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插花,动作优雅,神情娴静,和日记里那个绝望的少女判若两人。
顾清樾看着她,第一次发现,母亲眼角细微的皱纹里,藏着的或许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梦想干涸后的裂缝。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上了楼。
今晚,氟西汀恐怕也无法让他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