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内的时间仿佛被拉伸又压缩,在霍雨浩那声漏气般的、饱含无尽疲惫的轻响后,陷入了一种粘稠的寂静。窗外嘈杂的人声、贝贝急促的呼喊、保卫处干事的呵斥,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霍雨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怒火和疯狂,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干瘪,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看着唐冬,看着对方那双纯黑眼眸里依旧不变的、程序化的警惕和评估,再看看地上那摊屏幕碎裂、零件散落的手机尸体……
一种荒谬绝伦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跟一个会当面摔手机来证明自己“只用老年机”的人较劲?
跟一个可能连基本情感回路都被摘除的、只剩下任务指令的“武器”谈过往?
他之前的所有痛苦、质问、不甘,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
就在这时,霍雨浩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唐冬垂在身侧的右手。刚才摔手机时,也许是被飞溅的碎片划到,也许是用力过猛磕到了桌角,他的手背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正在缓缓渗出血珠的划痕。
很浅,很小,甚至可能唐冬自己都没察觉到。
但就是这道微不足道的伤口,像一根细微的针,轻轻刺破了霍雨浩那被绝望和荒谬感包裹的心脏外壳,露出底下一点柔软的、几乎是本能的东西。
王冬……以前最怕疼了。训练时擦破点皮,都会皱着眉找他抱怨半天,虽然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地去挑战更高难度。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尖锐的酸楚。
霍雨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猩红的疯狂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卑微的温柔。
他没有再质问,没有再怒吼。
他默默地转身,走到唐冬那个简陋的书桌前,目光扫过桌面。上面除了伪装用的教材,还有一个小急救包——这是史莱克宿舍的标准配置。
他打开急救包,动作有些迟钝地从中拿出一小瓶碘伏和一包无菌棉签。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依旧保持戒备姿态的唐冬,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唐冬的处理器立刻标记了霍雨浩的接近和手中的物品。【目标行为变更:取出医疗用品。意图:疑似治疗?威胁等级重新评估:极低,但需保持观察。】
霍雨浩在唐冬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引起过度警惕,又能进行操作。他拧开碘伏瓶盖,用棉签蘸取了一些棕色的液体。
他没有看唐冬的眼睛,而是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唐冬手背那道细小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很轻、很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棉签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那道血痕。
冰凉的碘伏触碰到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
唐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这是身体对未知接触的本能反应。但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攻击。他的处理器正在高速分析着霍雨浩这一系列非攻击性行为的逻辑和目的。【行为模式:治疗轻微外伤。动机不明。可能与“警察”身份设定的“保护民众”职责有关?数据不足,无法进一步分析。】
霍雨浩仔细地消毒完那道小伤口,将用过的棉签扔进角落的垃圾桶。他依旧没有抬头,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无尽涩然的轻语。
“下次……别摔东西了。”
这话听起来,不像警告,不像命令,倒像是一种……无奈的央求。仿佛在说,别再做这种伤害自己,又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情了。
唐冬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那块被碘伏染成浅棕色的皮肤,又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的霍雨浩。
他的黑眸中,依旧没有任何温情或感动,只有纯粹的、基于逻辑的困惑。他无法理解霍雨浩这突兀的、与之前激烈冲突截然不同的行为。
基于社交礼仪数据库和当前情境,他选择了一个最符合“陌生警官提供不必要的医疗救助后”的回应。他用那平板无波的声线,清晰地陈述道。
“霍警官,我们不熟。”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了霍雨浩刚刚泛起一丝微弱暖意的心上。
我们不熟。
是啊。
王冬和他,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是彼此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存在。
而霍雨浩和唐冬……确实,不熟。
霍雨浩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了唐冬那双空洞的眼睛。他的眼眶是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却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他看着唐冬,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微弱的笑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最后的奢望:
“……那我们重新认识,好不好?”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重新认识。
忘记仓库里的生死相搏,忘记陵园里的冰冷墓碑,忘记论坛上的荒唐闹剧,忘记荧光绿,忘记五彩斑斓的黑,忘记摔碎的手机……忘记所有的一切。
就从现在开始,从我叫霍雨浩,你叫唐冬开始。
好不好?
宿舍内,只剩下霍雨浩那轻飘飘的、带着颤抖尾音的问句,在空气中无助地回荡。
窗外,贝贝等人似乎已经冲到了门口,激烈的敲门声和呼喊声骤然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