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的红灯,像一颗悬在半空的血滴,亮得刺眼。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沈清歌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此刻,她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双手紧紧交握,指尖冷得像冰,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身上那件黑色礼服的裙摆上,还沾着厉景辰的血——那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猩红,早已干涸,却像一簇烧不尽的火焰,隔着布料,依旧灼烧着她的皮肤,提醒着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周鸣站在她身旁几步远的地方,脸色同样苍白如纸,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他手里攥着一份文件,却迟迟没有翻开,眼神里除了对厉景辰的担忧,还有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情绪,像是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良久,沈清歌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周鸣,目光只是死死盯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
周鸣沉默了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厉总……自从在巴黎跪下那天起,就一直派人暗中跟着您,不是监视,是保护。今晚傍晚,我们接到线报,说三年前绑架您的那个假释犯,最近一直在您工作室和发布会场馆附近徘徊,行踪可疑,可能对您不利。厉总他……不放心底下的人,说谁都没有他了解那个人的手段,就亲自带着几个保镖赶过去了。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人翻墙潜入场馆……厉总怕您出事,来不及等我们布控,就自己先冲进去了……”
保护?亲自?来不及?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沈清歌的心上。那个习惯了运筹帷幄、永远将自身利益和安全置于首位的厉景辰,那个连喝水都要挑剔温度、出门必带保镖的商业帝王,会为了“保护”她,如此不顾一切,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手术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期间,主刀医生两次从手术室里出来,每次都面色凝重地递出病危通知书——“子弹离心脏太近,失血过多,正在全力抢救,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每一次,沈清歌接过笔签字时,手都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像她此刻混乱的心跳。
天快亮时,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丝微弱的晨光,手术室上方的红灯,终于“咔哒”一声,灭了。
主刀医生疲惫地走出来,摘下沾着汗水的口罩,眼底布满了血丝。他对着围上来的周鸣和沈清歌,缓缓开口:“万幸,子弹离心脏只有一厘米,没有击穿重要血管。虽然失血过多,但我们及时输了血,抢救回来了。不过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立刻送入ICU,密切观察七十二小时。”
沈清歌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在听到“抢救回来了”这五个字时,骤然一松。双腿瞬间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幸好被闻讯赶来的顾怀远及时扶住了胳膊。
顾怀远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红血丝,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很快,厉景辰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鼻饲管、输液管、心电监护仪的导线,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像一张无形的网。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毫无生气,与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眼神锐利的男人判若两人。
沈清歌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被缓缓推过,看着他胸口缠着的厚厚纱布,纱布边缘还隐约渗着一丝暗红的血渍。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道用恨意浇筑、坚不可摧的冰墙,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在周鸣的默许下,沈清歌没有离开医院,而是跟着来到了厉景辰的专属VIP病房。这里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更像一个设施齐全的豪华公寓——客厅、卧室、书房、独立卫浴一应俱全,装修风格简约而大气,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她身上还沾着血渍,需要清洗一下,换掉这身沾满了记忆的礼服。
周鸣将她引到套房内侧的卧室,低声解释:“厉总偶尔在医院处理公务,会在这里休息,里面有干净的衣服,您可以先用。”说完,他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沈清歌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地流出来,她用冷水不断拍打着自己的脸颊,试图让混乱的大脑清醒一些。
可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全是厉景辰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还有他最后那个破碎的、带着安抚的微笑。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眼神惶惑的自己。就在这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洗手台旁边的置物架——上面除了剃须刀、洗面奶等男士洗漱用品,还放着一枚黄铜小钥匙。
那钥匙的样式,古朴而熟悉,与她记忆中,母亲那个旧首饰盒夹层里、能打开老宅书房旧文件柜的钥匙,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她几乎是颤抖着,关掉水龙头,快步走出了浴室。目光在卧室里急切地搜寻,最后,落在了靠墙摆放的一个深棕色实木文件柜上——那柜子的款式、木纹,甚至柜门上的铜制拉手,都与厉景辰帝都公寓里那个放满商业机密的旧文件柜,风格完全一致!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黄铜钥匙——刚才洗手时,她下意识地将钥匙揣进了口袋。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
柜门,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商业文件,没有机密合同,只有……一摞摞厚厚的、堆叠如山的素描本。那些素描本大小不一,封面有的已经磨损,有的还崭新,却都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起,看得出来,主人对它们极为珍视。
沈清歌的手指微微颤抖,她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第一页,是用铅笔勾勒出的侧影——一个女孩站在阳台的阳光下,手里拿着小喷壶,正在给窗台上的薄荷浇水。线条有些生硬,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女孩专注的神情和阳光下宁静的氛围。右下角用铅笔标注着一个日期——正是他们签订契约婚姻的第二年,她在厉家老宅养薄荷的那段时间。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继续往下翻。
有她坐在餐桌旁安静吃饭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发梢,画面温暖得不像话;有她在老宅的宴会上,被一群人围着敬酒,强装镇定却微微蹙眉的瞬间,笔触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有她穿着那件星空蓝礼服,在公司年会上与他共舞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迷离,画纸的边缘被反复摩挲,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还有一张,是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旁边用凌乱的笔迹写满了“对不起”、“我是混蛋”、“清歌,疼吗”……那些字,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页。
再往后,是她“死”后的日子。
有巴黎街头,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衬衫,与顾怀远并肩而行的背影,画纸的一角被攥得满是皱褶,墨迹都晕开了;有她在工作室里熬夜改设计稿的侧影,台灯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画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她瘦了好多”;有她站在“金梭奖”领奖台上,手持奖杯、光芒万丈的模样,下面的字迹工整却带着颤抖——“她本该一直如此耀眼,是我弄脏了她,是我把她弄丢了。”
最后几本,画的全部是她回到上海后的身影——在工作室里对着面料样本沉思,在街头为了赶时间小跑,在发布会场馆外与工作人员沟通……每一张画的下面,都清晰地标注了日期,最近的一张,就在昨天。
除了素描本,柜子的最下层,还放着一个小型的保险箱。沈清歌看着那个保险箱,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蹲下身,试着输入了那个日期——那个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那个她以为他永远不会记住的日子。
“嘀——”
保险箱,开了。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银行卡,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沓沓用蓝色丝带捆好的信纸。信纸已经泛黄,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却被保存得很好,没有一丝褶皱。
沈清歌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只有一行潦草的字:“写给清歌,却永远不敢寄出的信。”
她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字迹狂乱而用力,仿佛带着血泪,墨水有些地方都晕开了,像是写的时候,手在不停颤抖:
【清歌,我知道你永远也看不到这些信。今天医生出来说,孩子没了的时候,我站在病房门外,听到你没有哭,只是很安静地躺着,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到底失去了什么。不,我早就失去了,在我为了报复沈父,签下那份该死的契约时;在我看着你为沈氏奔走,却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拆台时;在我对你说出“你不过是我用来报复的工具”那句话时……我不是人,我是魔鬼。我活该被你恨,活该下地狱。如果时间能重来,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这样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不会失去孩子,不会……死。】
她一封封地看下去,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视线。这些信,贯穿了从她“假死”到巴黎重逢的整整三年。里面有他午夜梦回时的痛苦忏悔,有他找不到她时的无尽思念,有他酗酒后的胡言乱语,有他抑郁症发作时的绝望嘶吼,甚至有几次,他写下了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字里行间全是“活着没有意义”的绝望。
最后几封,是在巴黎重逢后写的:
【她又出现了。在“金梭奖”的提名名单上,我看到了“Song”这个名字,看到了她的照片,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瘦了,却更耀眼了,像一束我不敢靠近的光。可她看着我的眼神,那么冷,那么恨,像一把刀,一刀刀割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我不敢靠近,只能像个卑劣的窃贼,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她的光芒。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能平安快乐,哪怕她永远恨我,哪怕她永远不知道我在,也好。】
【她说,杀不死她的,终使她强大。是啊,是我,是我亲手将她推入了地狱,是我用背叛和烈火,毁掉了她的一切,又亲手锻造了如今这个强大、冷漠、让我高不可攀的她。我还有什么资格,去乞求她的原谅?我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
【她要回国了,回上海。也好,离我远一些,离那些痛苦的过去远一些,或许她能更快乐。我会继续守着她,用我的方式,护她周全,不让任何人再伤害她。哪怕她永远不知道,哪怕……付出我的命,也心甘情愿。】
信纸从沈清歌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那个装满了一个男人三年痛苦、忏悔与绝望的文件柜,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冲刷着她心中那道早已裂开缝隙的冰墙。
原来……他不是在她“死”后才开始后悔,在她失去孩子、心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痛苦中挣扎了。
原来,他那些偏执的跟踪、笨拙的讨好、沉默的守护,背后藏着的,不是简单的占有欲,而是如此沉重而扭曲的、他不知该如何表达的爱意与赎罪。
原来,这三年来,他承受的痛苦与绝望,并不比她少半分……
恨了这么多年,支撑她从地狱爬回来、支撑她走到今天的恨意,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坚实的根基,变得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恨,该怨,还是该……原谅。
卧室里,只有她压抑的哭声,和窗外渐渐亮起的晨光,交织成一片混乱而悲伤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