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的清晨,本该是充满烟火气的。
炊烟,鸡鸣,货郎的吆喝,兵士巡街的脚步声……这些构成了李府小公子哪吒每日醒来的背景音。但今天,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污垢传进来,模糊不清,还夹杂着刺耳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嘶啦杂音。
他躺在硬邦邦的榻上,没睁眼,先皱紧了眉。
不是没睡好,是根本没法睡。眼前眼皮的内侧,不是黑暗,而是永无止境流淌的、扭曲的字符和色块。有时是亮得扎眼的惨白数字瀑布般冲刷而下;有时是粘稠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暗红与幽绿交织的斑块。他管这个叫“花屏”,像劣质铜镜映出的破碎倒影,又像一场高烧不退时纠缠不休的噩梦,只是这噩梦,从他记事起就从未醒来。
他猛地睁开眼。
房梁的木质纹理在视野里扭曲了一下,才勉强稳定下来。几缕尘埃在从窗棂透进的阳光中飞舞,本该是宁静的画面,但在哪吒眼里,每粒尘埃后面都拖着一串细微的、闪烁不定的光点轨迹,像是濒死萤火虫的残骸。
“吵死了……”他低声咕哝,不是在说外面的声音,而是在说脑子里、眼睛里这片永不消停的混乱。
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几个洒扫的仆役见到他,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脸上挤出过分刻意的笑容,头顶上方却漂浮着半透明的、不断跳动的文字——【警惕:3.7】、【不安:4.1】、【距离建议:保持五步以上】。
哪吒撇撇嘴,懒得理会这些他称之为“标签”的东西。他早就习惯了。人们嘴上说着“三公子”,心里想的全是“怪物”。这些漂浮的数字和文字,不过是把他们心底那点龌龊心思,用更直白的方式摆在他面前而已。
“哪吒,过来用早饭了。”殷夫人的声音传来,带着刻意放柔的语调。
哪吒转头看去。母亲站在廊下,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脸上带着笑。她的头顶没有数字,只有一片温暖的、带着微微鹅黄色的光晕,这是极少数不会让他烦躁的景象之一。但今天,这片光晕的边缘,时不时闪过一丝极快的、紊乱的彩色条纹,像是被干扰的讯号。
他没作声,走过去坐下。桌上是清粥小菜,冒着热气。
李靖已经坐在主位,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地喝着粥。他的头顶是一片厚重的、铁灰色的稳定光团,代表着坚毅与秩序,但在这光团深处,偶尔会炸开一两个极细微的、代表【疑虑:??】和【压力:??】的乱码火星,又迅速被铁灰色吞没。
哪吒低头,看着碗里的粥。白色的米粒在他眼中,每一颗都在微微搏动,表面浮现出极其细微的、类似符文的划痕,又瞬间消失。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点咸菜,那咸菜纤维的纹理间,似乎有更细小的、无法理解的符号一闪而过。
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在他面前展露其“真实”又“虚假”的一面。一切都像是覆盖在一层薄纱之下,而这层薄纱,只有他能看见,且破破烂烂。
“多吃点,正在长身体。”殷夫人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底深处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这忧虑在哪吒的视野里,化作了她周身光晕几不可查的一次轻微闪烁。
“嗯。”哪吒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埋头扒饭。食物的味道是真实的,温热感是真实的,但伴随着这些真实感官的,是视觉层面永无休止的干扰。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完整、清晰的世界里,只有他,被塞进了一个信号不良、满是雪花的牢笼。
饭后,他惯例要出门“闯祸”。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环境的方法。
走在陈塘关的街道上,混乱的视界变本加厉。
街边的石墩,在他靠近时,表面会短暂地浮现出网格状的蓝色线条,又隐去。奔跑的孩童身后,会拖曳出短暂的残影,残影里是他们前一刻动作的分解数据。商贩吆喝时,嘴里喷出的不只是声音,还有一圈圈扩散的、扭曲空气的微弱波纹。
更让他烦躁的是那些“边界”。
他走到城西集市最热闹的地方,再往前,是通往城外的小路。在他眼中,那条路的尽头,空气像水波一样晃动,光线在那里发生不自然的弯折,形成一堵无形的、望不到顶的“墙”。他曾无数次尝试走过去,结果要么是莫名其妙绕回原处,要么就是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开,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视野里更剧烈的“花屏”。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精致的囚笼。而他,是唯一知道自己是囚徒的人。
这种认知像毒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内心。
“看!是那个怪胎!”
“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快走快走……”
细微的议论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恐惧:5.0】、【厌恶:4.8】的标签,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哪吒猛地转头,猩红的眼瞳(他自己并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睛是何等骇人)瞪向声音来源。那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正惊恐地看着他,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个新买的、色彩鲜艳的布老虎。
在哪吒的视野里,那布老虎根本不是布做的。它是由无数细密的、不断变换的彩色线条编织而成,内部似乎有某种能量在按照固定的路线流动,像一个简陋的……活物?而在布老虎的心脏位置,镶嵌着一颗极其微小的、散发着稳定白光的核心,那白光延伸出无数比发丝还细的丝线,链接着整个陈塘关的……“系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但他就是知道。这满城的人,这街边的屋舍,这手里的玩具,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被某种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束缚着。
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加上连日来“花屏”的折磨和那些刺眼的“标签”,终于点燃了他心底那簇暴烈的火。
“你!”他指着那个拿布老虎的孩子,声音沙哑,“那东西,给我!”
那孩子吓得一哆嗦,布老虎掉在地上。
哪吒走过去,弯腰捡起。触手的感觉是棉布的柔软,但视野里,那些彩色线条躁动起来,内部的能量流动变得混乱。
“这是……假的。”他喃喃自语,手指用力。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不是布匹撕裂的声音,而是某种结构被破坏的声响。在他手中,那布老虎身上的彩色线条瞬间黯淡、崩解,内部流动的能量像失去管束的溪流,四散溢开,那颗微小的白色核心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而在现实中,那孩子和其他人看到的,则是哪吒手上升起一团灼热的火焰,瞬间将那精致的布老虎烧成了灰烬。
“啊——我的老虎!”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妖怪!他又发疯了!”
“快跑啊!”
人群惊恐地四散奔逃,留下满地狼藉和更加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标签。
哪吒站在原地,手里攥着一把焦黑的灰烬。火焰在他指尖跳跃,带来一种破坏后的、扭曲的快感。只有在这种时候,当他用这身不由己的“怪力”去撕裂、去燃烧这些“虚假”的东西时,他才能感觉到一丝掌控,才能让脑子里和眼睛里的混乱暂时被更强烈的感官刺激覆盖。
他看着四散奔逃的人群,看着他们头顶那些鲜红的恐惧数字,看着这在他眼中永远无法清晰、正常的世界。
一股混合着愤怒、孤独和迷茫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
他抬起手,不是对着人,而是对着街边那座装饰用的、一人高的假山。
“都是假的!都给我碎!”
炽烈的火焰咆哮而出,不再是刚才烧毁玩具的小火苗,而是狂暴的、赤红色的洪流,瞬间吞没了那座假山。
轰!
石屑纷飞,烟尘弥漫。假山在火焰中崩塌、融化,不是自然的燃烧,更像是被某种规则之外的力量直接从存在层面“抹除”了一部分。
烟尘渐渐散去,留下原地一片焦黑和熔融的怪异痕迹。
哪吒喘着粗气,站在废墟前,眼中的猩红缓缓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空虚。破坏带来的短暂快感消失了,视野里的“花屏”因为能量剧烈消耗,暂时减弱了一些,但并未停止。
他知道,麻烦很快就要来了。李靖,还有那个整天醉醺醺的师父太乙。
但他不在乎。
他抬头,望向陈塘关上空那片寻常人眼中万里无云的蓝天。在他的视野里,那片天空的极高处,始终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不断流动的庞大代码光幕,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封锁着一切。
而在那光幕之外,是什么?
他是什么?
这令人作呕的、永无止境的“视界之外”,又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脑海里,那片永不消停的、混乱的雪花,在无声地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