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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魂魄在世间停留，成了漫长时光的旁观者。

谢时的头发开始白了，先是鬓角，然后是整个头顶，像落了层薄薄的霜。他依然每周来看我，风雨无阻。只是不再带甜点了。

“医生让少吃甜的，”他对墓碑解释，“你也别馋，对身体不好。”

我飘在旁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束白菊放下。他的手开始有点抖了，放花的时候，指尖微微发颤。

十年了。我心里计算着。

他四十岁生日那天，一个人来了。带了个小蛋糕，插着孤零零一根蜡烛。 “他们都劝我往前看。”他点燃蜡烛，火光在他有了细纹的眼角跳动，“可我就想站在原地，这里风景挺好。”

风吹过，蜡烛灭了。他笑了笑，自己把蛋糕吃了。

我看着他吃蛋糕时，喉结上下滚动的那一下。看着他把粘在嘴角的奶油，用指节抹去。这些细小的动作，比我生前记住的还要清晰。

二十年。

他退休了，来的次数更多了些。有时只是坐着，也不说话，拿个小马扎一坐就是半天。他开始对着墓碑念叨一些琐事：邻居家的猫生了崽，常去的书店关门了，新开的公交线路绕得他头晕。

他的背微微驼了，像一棵渐渐被风雪压弯的树。

有一次他摔倒在我墓碑前，雨后的青苔太滑。他试了两次都没能立刻站起来，就那样坐着，苦笑着拍了拍我的墓碑：“老了，不中用了。”

我在他身边急得打转，伸出的手却穿过了他的手臂。那种无力感，比死亡本身更冰冷。

三十年。

他需要拄着拐杖来了。脚步很慢，一段平时十分钟的路，他要走半小时。他不再坐小马扎，而是带了一把轻便的折叠椅。

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说话很慢。 “可能……以后不能常来了。”某天离开前，他扶着墓碑站了很久，像在告别一个老朋友。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那个午后，他居然又来了。没有带花，也没有带椅子，就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墓碑上那张早已褪色的照片。他的手指划过石刻的轮廓，那么轻，那么缓，仿佛怕惊扰了一场好梦。

然后他低下头，将布满皱纹的额头，轻轻抵在冰冷坚硬的石碑上。

就那样静静地靠着。

像年轻时，他加班晚归，将额头靠在我温暖的肩头。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很轻，四周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我就飘在他身边，看着这个爱了我一辈子，却只在我死后才说出口的男人。看着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此生最后一次依偎。

许久，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等久了罢……” 声音含混，几乎听不清。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然后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消失在墓园的小径尽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一周后，他的亲人告诉了我，他们习惯了谢时对着一座空坟说话，他是在睡梦里走的，很安详。

他们把他的骨灰，葬在了我旁边的位置。

两块墓碑，并肩立着。

如今，上面都爬上了同样的青苔。

我不再飘荡了。我的魂魄仿佛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守望，沉入地下，沉到他身边。

我们只是并肩躺在地下，听春雨冬雪，看青草一年年绿过碑顶。

阴阳不再两隔，生死无需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