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昼捏着那张纸,指节绷得发白,几乎要戳破那脆弱的、泛黄的纸面。休息室里灯火通明,映得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所有的血色都褪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只剩下眼底深处剧烈翻涌的、被强行压制的惊涛骇浪。
“许老师?车已经准备好了。”助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察觉到休息室里空气的凝滞,那种无声的紧绷感让她不敢靠近。
许昼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剪报的日期上,那几个冰冷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五年来赖以生存的所有假设和恨意。经营不善?永久停业?在他离开的第二天?
无数个被他刻意忽略、强行扭曲的细节,此刻如同解除了封印的鬼魅,疯狂地涌入脑海。周屿摁灭烟头时那双猩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嘶哑破裂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怒吼,吼叫着“耽误老子找金主”……还有更早以前,在他弹琴时,周屿靠在吧台边,烟雾后面那双沉默的、带着他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睛……不是厌恶,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巨响。助理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许老师?!”
许昼像是根本没听见,他攥着那张琴谱和剪报,几乎是冲出了休息室,撞开几个正要进来收拾东西的工作人员,沿着空旷下来的后台通道,朝着员工出口的方向狂奔。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回响,在寂静的通道里撞出空洞的音符。
他一把推开那扇沉重的、印着“紧急出口”字样的铁门。门外,是酒吧后巷。与正门霓虹闪烁的繁华截然不同,这里堆放着黑色的垃圾袋,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食物和劣质酒精混合的酸臭气味。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湿意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来自舞台的暖香。
巷子深处,靠近围墙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正踉跄着试图站稳,背对着他,单薄的旧夹克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嶙峋的轮廓。是周屿。他显然也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铁门撞开的声响,身体猛地一僵,想要加快脚步逃离,却因为酒意或者别的什么,脚步虚浮地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湿漉漉、布满污渍的墙壁。
“周屿!”
许昼的声音划破巷子的寂静,不再是舞台上那种经过精密控制的平稳,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几乎破音的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骤然断裂。
那个扶着墙的背影彻底僵住,不再试图移动。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许昼几步冲到他面前,夜风将他梳理整齐的额发吹得有些凌乱。他停下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他举起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几乎要戳到周屿脸上,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不敢置信的愤怒而变调:
“这是什么?!”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死死盯着周屿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侧脸,“倒闭?第二天?这就是你他妈找的金主?!啊?!”
周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巷口远处路灯的一点惨白余光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脸。比五年前瘦削了很多,轮廓更加锋利,带着被生活反复磋磨过的疲惫和沧桑。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浑浊的血丝。他看着许昼,眼神空洞,像是两个干涸的井。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类似于当年那种混不吝的、充满恶意的笑,但肌肉僵硬,只形成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酒气:
“呵……许大钢琴家……唱完安可曲,又来……慰问旧街坊了?”他避开了许昼的问题,试图用尖刻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我问你这是什么!”许昼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对,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他挥动着那张纸,纸页在风中哗哗作响,“你告诉我!你当年赶我走,是不是就因为……因为这个?!”
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恐惧那个答案,恐惧他这五年的恨,原来都建立在流沙之上。
周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张泛黄的纸上,落在了背面那模糊的铅字上。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像是透过这张纸,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冰冷的夜晚。他看到自己如何疯了一样砸碎了茶馆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如何把那张唱片公司留下的名片撕得粉碎,又如何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在第二天,麻木地贴上了那张歇业公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那些在心底埋藏了五年、早已腐烂发酵的话语,几乎要冲破堤坝。他想说,是啊,就是因为这个。茶馆早就撑不下去了,债主天天上门,那点微薄的收入连付利息都不够。他不想拖累他,不想让他那双本该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弹琴的手,被茶馆的油污和债务拖垮。他听到那家唱片公司能给他的一切,光明的前途,专业的深造,那是他周屿拼尽所有也给不起的东西。所以他选择了最残忍、最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推向那个他本该属于的、光鲜亮丽的世界。
他甚至……还偷偷去机场远远看了一眼。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通过安检,消失在通道尽头,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很久都站不起来。
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更加混账、更加自暴自弃的:
“关你屁事……”他偏过头,躲开许昼那灼人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视线,声音低沉而浑浊,“老子乐意……倒闭,破产,流浪街头……都他妈跟你……许大钢琴家,没关系了。”
他说完,试图推开许昼,想要继续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地方。酒精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脚步更加虚浮,这一推没什么力气,反而自己向后踉跄了一下。
许昼没有让他逃走。他一把抓住了周屿的手臂,隔着粗糙的旧夹克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下面硌人的骨头和冰冷的体温。这触感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没关系?”许昼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痛楚,“周屿,你看着我!你他妈看着我告诉我!这五年……我这五年……”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像是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想问,我这五年的恨,算什么?我这五年拼命弹琴,想要证明给你看,想要你后悔,又算什么?”
周屿被他抓着,挣脱不开。他缓缓转过头,对上许昼那双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巷子里的风更冷了,吹得两人衣袂翻飞。远处城市的霓虹透过高楼缝隙,在这条肮脏的后巷投下光怪陆离的、破碎的光影。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声交织。
过了很久,久到周屿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要被许昼捏碎,久到他以为许昼会给他一拳头或者更激烈的什么,许昼却突然松开了手。
力道卸去的瞬间,周屿几乎脱力地晃了晃。
许昼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一点距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张几乎被捏烂的琴谱和剪报,然后又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狼狈、落魄、眼神空洞、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人。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凿进了周屿的心脏:
“周屿,我们俩……到底谁才是那个……咎由自取的傻子?”
话音落下,他没再等周屿的任何回应,猛地转身,快步朝着巷子另一端、那灯火通明的世界走去。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孤绝。
周屿僵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巷口的光亮里,如同五年前一样。然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顺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地、彻底地滑坐下去,瘫倒在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垃圾袋旁边。
巷子里,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他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哑哽咽。
那张泛黄的纸,从许昼离开的方向,被风吹了回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周屿脚边的污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