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钢琴酒吧的演出大获成功,本地音乐媒体的头条不吝赞美之词,将许昼的回归演奏会誉为“技术与情感的完美融合”、“一次古典与都市灵魂的深刻对话”。那张印着他冷峻侧脸和斯坦威钢琴的报纸,被人随意地塞进了巷口垃圾桶的缝隙,与腐烂的果皮为邻。
周屿没看见那些报道。他此刻正蜷缩在城市另一端,一栋摇摇欲坠的待拆迁居民楼里,租住着没有窗户的地下室。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隔壁公用厕所飘来的氨水气味。前日巷子里的冰冷和污秽似乎浸透了他的骨头,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将他击倒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
意识在滚烫的混沌和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昏沉中,耳边总是不合时宜地响起那首不成调的练习曲,不是许昼在台上弹奏的、带着冰冷控诉的版本,而是许多年前,他自己蹲在水槽边,一边哗啦啦地洗着堆积如山的茶盏,一边五音不全地胡乱哼唱。许昼那时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歪着头听,然后忽然笑出声,眼睛亮晶晶的:
“周屿,你这调子跑的,隔壁王大爷养的画眉鸟听了都得替你着急。”
他便会恼羞成怒地撩起水花甩过去:“嫌难听别听!老子又没请你听!”
少年清朗的笑声,混着水流声,仿佛就在昨天,清晰得刺痛耳膜。
而紧接着,这笑声又被另一幅画面粗暴地覆盖——许昼站在辉煌的舞台中央,聚光灯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冷冽的光边,他抬起眼,透过无形的距离,精准地将那句“咎由自取的傻子”如同判词般掷来。还有后巷里,那双通红的、带着被背叛的痛楚和不敢置信的愤怒的眼睛。
“……不是我……”他在高烧的梦呓里含糊地辩解,喉咙干痛得像被砂纸磨过,“……茶馆不行了……债……他们能送你去……维也纳……”
没有人听见他的呓语。只有老鼠在墙角窸窣爬过的声音回应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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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昼下榻的酒店套间,隔音极好,将城市的喧嚣彻底隔绝。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江景,霓虹灯勾勒出城市的轮廓,繁华得不真实。
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摊开着接下来几天的行程表:媒体专访、音乐学院大师课、慈善晚宴……安排得密不透风。经纪人还在耳边兴奋地说着演出带来的轰动效应,以及几家国际品牌递来的橄榄枝。
许昼的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敲击的节奏,赫然是那首练习曲里最别扭、最容易跑调的那几个小节。
经纪人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小心地问:“许老师?是还有什么安排不满意吗?或者,您需要休息一下?”
许昼猛地回神,敲击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水,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
“没事。”他声音有些淡,“你继续。”
经纪人继续汇报,许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却收效甚微。周屿那张在阴影里憔悴落魄的脸,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还有那张琴谱……他为什么会留着那张东西?还那么笨拙地、试图记录下那首根本不成调子的曲子?
一个他从未想过,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可能性,如同幽暗的水草,悄然浮上心头——也许,当年的决绝,并非全然是背叛和厌恶?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惶恐。如果恨错了人,那这五年支撑他走过无数孤独和艰辛的支柱,又算什么?一场笑话吗?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这座城市很大,也很小。小到一条肮脏的后巷就能装下他五年的执念;也大到……他不知道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人,此刻究竟蜷缩在哪个角落。
一种强烈的、近乎冲动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想找到周屿,问清楚。问清楚那张倒闭公告,问清楚那张琴谱,问清楚……当年那句“滚”,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但他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骄傲、疑虑,还有那尚未完全消散的、被深深伤害过的痛楚,像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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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屿的高烧在第三天傍晚终于退去,留下的是浑身脱力般的虚弱和喉咙刀割般的疼痛。他挣扎着爬起来,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如同鬼魅的男人。
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提醒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他翻遍了角落所有可能藏钱的地方,只凑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钞。茶馆倒闭后,他打过零工,搬过砖,洗过碗,但似乎总是运气不好,或者是他自己心气散了,做什么都难以长久。积蓄早已耗尽,还欠着房东几个月的租金。
他攥着那几张零钞,摇晃着走出地下室。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眯缝着眼睛,走向巷子口那家永远亮着惨白日光灯的廉价小超市。
货架上的东西琳琅满目,他却只买得起最便宜的压缩饼干和一瓶自来水。在等待找零的片刻,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收银台旁边堆放着的几份娱乐小报。其中一份的副版,用不算醒目的标题写着:“钢琴王子许昼恋情疑曝光?与神秘女伴共进晚餐举止亲密。”旁边配着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依稀能认出是许昼挺拔的背影,和他身旁一个穿着优雅长裙、身材姣好的女性轮廓。
周屿的目光在那照片上停顿了大约一秒。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接过找零的硬币,拿起饼干和水,转身走出了超市。
动作机械,甚至没有在心底泛起一丝多余的波澜。
好像那报纸上的人,真的与他再无瓜葛。
只是走回那栋破楼时,他的脚步比出来时更沉,更慢。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道缓慢愈合又反复裂开的旧伤,沉默地消失在楼道口的黑暗里。
有些回声,注定只能在空谷中独自回荡,直至彻底消散。而城市的另一端,新的乐章,似乎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