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摊的活计枯燥,却意外地让周屿找到了一种近乎机械的平静。油污、金属、轮胎橡胶的气味取代了记忆中萦绕不散的茶香和霉味,阿磊大大咧咧的嗓门和摊子上收音机里永不停歇的流行歌曲,填补了过往那些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开始习惯每天黎明前起床,迎着冷冽的空气走到摊位上,在阿磊咋咋呼呼的指挥下,沉默地完成一天的工作。报酬日结,钱不多,但足够他支付地下室的租金,买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偶尔,还能剩下一两张皱巴巴的纸币,被他小心地叠好,塞在枕头底下。
那个八音盒被他放在床头,每天收工回来,他都会看上一眼。外表被他擦拭得干净,内里的沉默却依旧。他没再试图去拧动发条,仿佛那只属于垃圾堆旁的阳光下的一个意外,不该被重复。
身体的疲惫带来了睡眠,尽管依旧浅,却多少驱散了些许盘踞在眉宇间的沉郁。阿磊有时会拉着他一起去吃晚饭,依旧是那种烟火气十足的小店,大声喧哗,饭菜管饱。周屿依旧话少,但不再像最初那样浑身是刺。
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粗糙却平稳的轨道。
许昼推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时尚派对邀约。经纪人有些诧异,但没多问。这位钢琴家近年来越发让人捉摸不透,尤其是在这次回国之后。
他独自待在酒店的琴房。手指放在琴键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练习。那首练习曲里那个被他下意识按出的、错误的、难听的音符,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
他打开手机,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心态,搜索了“屿茶 倒闭”这几个字。信息很少,只有几条几年前本地论坛的零散帖子,提到那家老茶馆关门了,语气里带着点老街坊的惋惜。没有更多细节,没有原因。
这空白反而让想象更加肆虐。
他想起周屿那双曾经在茶馆暖黄灯光下,看着他弹琴时,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那不是厌恶,不是不耐烦。那里面有什么?是挣扎?是无力?还是……他当时看不懂,如今却隐隐刺痛着他的……某种预兆?
烦躁地关掉手机,他站起身,在宽敞的琴房里踱步。目光掠过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最终落在了房间一角,那个他随身携带的、装着一些私人旧物的行李箱上。
他走过去,打开箱子,在几本乐谱和获奖证书下面,翻找起来。动作有些急,带着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迫切。
他想找什么?一张可能早已被丢弃的便签?一张模糊的合影?还是……其他能证明那段时光并非全然虚妄的痕迹?
箱子底部,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他顿了顿,将它拿了出来。
是一个很小的、已经锈蚀的茶叶罐,印着早已褪色的“屿茶”字样。是很普通的那种赠品罐子,他当年随手拿来装过钢琴调音用的工具。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罐子,指尖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字迹,久久没有动。
周屿在清洗一个拆下来的摩托车齿轮。冰冷的金属,顽固的油泥,需要用力刷洗。水花溅起,落在他的手臂和脸上。
阿磊在旁边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跟着收音机哼着不成调的歌,哼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扭头看周屿:
“哎,屿哥,说起来,你以前茶馆里那个……弹钢琴挺厉害的小帅哥呢?就白白净净,不怎么爱说话那个。”阿磊的语气纯粹是闲聊,带着点回忆往事的随意,“那小子,是叫许昼吧?现在可了不得了!成大钢琴家了!我在电视上都看到他了!”
周屿刷洗的动作猛地顿住。冰冷的扳手从他湿滑的手中脱落,“哐当”一声砸在水盆边缘,又弹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水花四溅。
阿磊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收了声,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周屿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背脊僵硬。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滴落。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没有去看阿磊,目光落在远处车流不息的街道,声音低哑得几乎被收音机的杂音淹没:
“嗯。”
只有一个字。
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扳手,重新放进水盆里,更加用力地刷洗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那些油污,一同冲刷干净。
水声哗哗。
阿磊看了看他紧绷的侧脸,识趣地没有再问,只是默默拧紧了手中的螺丝。
收音机里,一首情歌正唱到高潮部分,缠绵悱恻。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许昼轻轻合上了那个旧茶叶罐,将它放回了行李箱的角落。他没有找到想找的明确答案,但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了五年的恨意,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松动了一个微小的缺口。
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闷的情绪,正悄然酝酿,如同乐章中,一个预示着转折的、逐渐加强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