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光在一个冰冷的触感中惊醒。
不是噩梦，却比任何噩梦都让人心悸。指尖残留的幻痛，是一种事物彻底湮灭成光尘的虚无感，而湮灭的中心，是程小时。
他猛地坐起，胸腔里心脏狂跳，几乎撞碎肋骨。视线急切地扫向旁边——程小时蜷在沙发上，睡得很沉。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睫毛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脸颊还透着健康的红晕。一切如常。
陆光无声地舒了口气，轻轻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他走到沙发边，低头凝视。程小时的呼吸平稳悠长，看起来只是训练后太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然而，一种违和感挥之不去。
太安静了。不是环境，是程小时本身。那种属于他的、鲜活又毛躁的生命力场，此刻像是被一层极薄的、看不见的纱给罩住了，变得有些…模糊。
陆光伸出手，想替他拨开额前碎落的一缕黑发。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前一刻，顿住了。
就在这时，程小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像是陷入了什么纷乱的梦境。他的嘴唇轻微翕动，溢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快……走……”
声音很轻，带着挣扎的意味。
陆光的手僵在半空。这不是程小时平时说梦话的语气。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属于成年人的沉重与决绝。
“程小时？”他低声唤道。
沙发上的人没有回应，翻了个身，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仿佛刚才的瞬间只是陆光的错觉。
但陆光知道，不是。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收回手，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份不安。他需要观察，需要证据，而不是被一个噩梦和一句梦话搅乱心神。
照相馆的门铃在下午三点准时响起，清脆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来客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着素雅的深色旗袍，臂弯里挎着一个旧式布包。她步履有些蹒跚，眼神却清亮，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的温和与执着。
“请问……这里是‘时光照相馆’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的，婆婆，您请进。”程小时已经醒了，脸上挂起了营业式的明朗笑容，热情地迎了上去，搀着老太太在客椅坐下。陆光则沉默地站在柜台后，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带着惯常的审视。
老太太从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物品，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老旧的怀表。黄铜表壳上布满了划痕，玻璃表蒙也有些模糊，链子断了一截。
“这是我老伴儿留下的。”老太太摩挲着表壳，眼神悠远，“他走得急，没留下什么话。前些日子整理旧物，我才发现这表停了，就停在他走的那天。我总觉得……他觉得这里头，藏着他最后想对我说的话。”
她抬起头，恳切地看着程小时和陆光：“这表是他心爱之物，我一介老婆子，不敢乱拆。听说你们有特殊的法子，能‘看’到物品背后的故事……能不能请你们帮帮我，找到他留下的……那句话？”
程小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认真起来。他看向陆光。
陆光走过来，拿起那块怀表。入手微沉，冰凉的金属触感。他闭上眼，指尖轻轻拂过表壳。几秒钟后，他睁开眼，对程小时点了点头：“可以。时间点是怀表停止的时刻，地点是他们的老宅书房。关键物品是这块表本身，目标是‘读取’藏信息的地点或方式。”
“明白。”程小时接过怀表，指尖在与表壳接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
陆光在他对面坐下，拿出了一张老太太提供的、她丈夫在书房的老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戴着眼镜，正伏案书写，那块怀表就放在桌角。
“准备好了吗？”陆光问，声音平稳。
“嗯。”程小时闭上眼，将怀表握在手心。
陆光将手指按在照片上。熟悉的感觉传来，意识的通道被打开。程小时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深入。
然而，这一次，陆光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通道的那一头，传来的不再是程小时纯粹而集中的意识流，而是夹杂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混乱的“杂音”。像是隔着水听到的呼喊，又像是无数遥远的回声重叠在一起。
陆光皱了皱眉，集中精神，维持着通道的稳定。
程小时的意识顺利进入了照片中的时间点——那位老先生的书房。过程似乎很顺利，通过契约连接，陆光能“看”到程小时正在书房内小心地探查，拿起怀表检查，试图找到隐藏机关或夹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照片中的世界，而是现实。
坐在沙发上的程小时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握着怀表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一直平稳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对……”陆光听到程小时在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混乱，“不是这里……有东西……很多……很多‘我’……”
陆光的心猛地一沉。“程小时！保持专注！找到信息就立刻回来！”他通过连接厉声喝道，同时加强了自己能力的输出，试图稳定程小时动荡的意识。
但程小时的痛苦似乎在加剧。他开始无意识地摇头，身体微微痉挛。“疼……好疼……”他喃喃着，声音支离破碎，“不能……不能让他拿到……快跑……”
他在对谁说话？
陆光当机立断，准备强行切断连接，将程小时拉回。
就在这一刻——
程小时一直紧握的左手（没有拿怀表的那只）猛地抬起，五指张开，然后以一种绝非他本人习惯的、充满力量感和决绝意味的姿态，虚空一握，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又狠狠地向下一压！
与此同时，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黑色流沙般的物质，自他虚握的指缝间溢散出来，缭绕升腾，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冷的死寂感。它们只出现了短短一瞬，便消散在空气中。
陆光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
通道另一边的混乱和抵抗感消失了。程小时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身体放松，仿佛刚才的挣扎从未发生。几秒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有些迷茫和疲惫，但确实是程小时的眼神。
“陆光……”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完成任务的松懈，“找到了。信息刻在表壳内侧，用微雕技术，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是……‘下辈子，还是你’。”
他顿了顿，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痛的太阳穴，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熟悉的笑容：“刚才……好像有点晕，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陆光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程小时刚才虚握的左手，以及空气中那早已消散无踪的黑色流沙残留的“印象”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不是晕。
那种姿态，那种瞬间爆发又收敛的气息，还有那黑色的流沙……绝非程小时本身的能力，也绝非简单的“状态不好”。
程小时看着他凝重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有些不安地问：“怎么了，陆光？任务……不是完成了吗？”
陆光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程小时的皮囊，看到他体内正在发生的、不为人知的变化。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程小时，”他叫他的名字，“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照相馆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以及老太太略显不安的、细微的呼吸声。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驱不散这方空间里悄然弥漫开的、冰冷的未知阴影。
程小时看着陆光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深的茫然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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