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飘出煎蛋的香气，混合着煮面条的水汽，给凝固的照相馆带来了一丝稀薄的烟火气。
陆光将两碗简单的鸡蛋面端到客厅的小桌上，清汤白面，唯独煎蛋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金黄焦脆。他摆放好筷子，没有出声叫唤，只是安静地坐下，等待。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洗手间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程小时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几缕黑发贴在额前，脸上和脖颈的水迹没有完全擦干，显得有些狼狈。他的眼神避开了陆光，径直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吃饭。”陆光将一碗面推到他面前，语气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嗯。”程小时拿起筷子，低头搅动着碗里的面条。他没什么胃口，胃里像是塞了一团冰冷的棉花。镜子里那个军装影像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
两人沉默地吃着面。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断续传来的车流声。
这种刻意的、脆弱的平静，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程小时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面条，试图找点话题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问“你刚才听见我在洗手间里撞墙了吗？”或者“你相不相信镜子里的倒影会变成别人？”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吃面的速度，想尽快结束这顿煎熬的饭。
就在他准备放下筷子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
那里放着一把旧的木质靠背椅。是乔苓前几天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说是有味道，就是有一条椅子腿有些松动，一直没来得及修理。
此刻，在程小时的眼中，那把椅子的结构似乎变得异常清晰。木质纹理的走向，榫卯连接的部位，那条松动椅腿的断裂应力点……所有细节都如同三维图纸般在他脑海中展开。
同时，一段陌生的“记忆”浮现出来：在一个光线昏暗、堆满各种破损家具和工具的狭小空间里，一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正在熟练地运用刨子、凿子，修复着一件件更为复杂、古旧的木器。刨花卷曲着落下，散发出好闻的木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一种强烈的、想要去“修复”那椅子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我吃饱了。”程小时猛地放下碗筷，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站起身。
陆光抬起眼，看向他。
程小时避开他的目光，快步走到墙角，弯腰搬起了那把旧椅子。“这个……乔苓姐说腿松了，我看看能不能修一下。”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仿佛只是想找个事情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
陆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搬着椅子走到客厅中央空地上，然后转身去电视柜下面翻找工具箱。他的眼神深处，审视的意味再次浮现。
程小时从工具箱里找出了一把榔头，几根不同尺寸的铁钉，还有一小管木工胶。他蹲在椅子旁，像往常一样，准备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敲几根钉子进去加固。
他拿起榔头，对准一根铁钉，比划了一下，就要砸下去。
然而，就在榔头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腕却以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极其灵巧的角度微微翻转了一下，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让榔头头只是轻轻“叩”在了钉帽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试探性的声响。
这个细微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完全不符合程小时平日里毛手毛脚的风格。
程小时自己都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源自肌肉记忆的冲动支配了他。他放下了榔头，转而拿起旁边一把平时几乎不用的、边缘有些生锈的平口凿。他用凿尖小心地抵住松动椅腿与椅面连接的榫卯缝隙处，另一只手拿起榔头，用极轻的、富有节奏的力道，一下下地敲击着凿柄。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他的动作变得无比专注，眼神锐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需要修复的榫卯结构。他时而用凿子清理缝隙里的旧胶和木屑，时而用手指细细摩挲着榫头和卯眼的契合度。
他甚至没有使用那管现代的木工胶，而是起身去厨房，用热水泡了一小碗动物骨胶——这是他脑子里自然而然冒出来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修复方法。
陆光放下了筷子，碗里的面还剩下一半。他靠在椅背上，沉默地观察着。
眼前的程小时，蹲在地上的姿态，专注的侧脸，以及那双操纵着简陋工具却显得无比沉稳灵活的手……都透出一股浓浓的违和感。这不像是在修理一把普通的旧椅子，更像是一位经验老到的修复师，在对待一件值得精心呵护的古董。
尤其是程小时调试骨胶温度时，那小心翼翼用手指测试粘稠度的动作，以及用自制的小木片将胶体均匀涂抹进榫卯缝隙的手法，熟练得令人心惊。
这绝不是程小时。
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程小时。
大约二十分钟后，程小时用布条将修复好的榫卯部位紧紧捆扎固定，等待胶体自然凝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
一种混合着完成任务的满足感和巨大疲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膛。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自然。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沾了些许木屑和胶渍，指腹似乎也能感受到一种长时间握持工具后留下的、虚拟的硬度。
我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恐慌。
“修好了？”
陆光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怔忡。
程小时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从一场深沉的梦中惊醒。他霍然转身，看向陆光，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属于“修复师”的专注，以及属于“程小时”的惊慌，两种情绪扭曲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怪异。
“啊……嗯，应、应该好了。”他有些结巴地回答，下意识地将沾着胶渍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等胶干了拆开看看。”
陆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落在那把被仔细捆扎好的椅子上。
“手法很专业。”他评论道，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探究。
程小时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说这只是随便弄弄，或者开玩笑说自己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但迎着陆光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所有敷衍的借口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骗不过陆光。
他一直都骗不过。
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他低下头，看着地面，声音干涩：“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看着那把椅子，脑子里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选择了部分坦白。隐瞒了那段关于修复匠人的“记忆”，只承认了这不受控制的“技艺”。
陆光沉默了片刻。
“下次想做什么，提前跟我说一声。”他最终只是这样说，没有追问，也没有评价，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工具用完放回原处。”
平淡的语气，像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程小时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他看着陆光端着碗走进厨房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突然变得“灵巧”而陌生的手。一种清晰的认知浮上心头——变化已经发生，并且正在加速。它不再局限于脑海中的幻象和身体的幻痛，开始切实地影响他的行为，他的能力。
镜子里的军装影像，修复椅子时娴熟的手法……
这些“错位”的碎片，正一点点地拼凑起来，试图覆盖掉他原有的模样。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厨房里传来水流冲刷碗碟的声音。
程小时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他将榔头、凿子一一擦干净，放回工具箱的固定位置。动作间，那股不属于他的、沉稳精准的感觉尚未完全褪去。
他将工具箱推回电视柜底下，然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
城市的霓虹初上，勾勒出繁华的轮廓。
可他却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通往未知的、黑暗的深渊。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