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雨夜的阴霾,将潮湿的水汽蒸腾成一片氤氲的薄雾,阳光透过窗格,在客厅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沉默的早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结束。程小时吃得很少,味同嚼蜡。他能感觉到陆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带着探究的观察,而是掺杂了些别的、更复杂难辨的东西——或许是审视,或许是评估,看他是否真的“安分”于那个心照不宣的协议。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甚至尝试着像以前一样,抱怨了一句煎蛋有点老。陆光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收走了盘子。
就在程小时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时,门铃响了。
这一次,不是乔苓那充满活力的声音。铃声显得有些迟疑,甚至带着一丝怯懦。
陆光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衣着朴素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眉眼间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纸文件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请……请问,这里是时光照相馆吗?”老妇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确定。
“是的,您请进。”陆光侧身让她进来,语气是惯常的平稳。
老妇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目光有些局促地扫过照相馆内部的陈设,最后落在站在客厅中央的程小时身上。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悲伤和……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抱希望的恳求。
程小时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紧。那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失去的人才有的眼神。
“请坐。”陆光引着老妇人在客椅坐下,自己则坐回电脑后的位置,恢复了那个专业而略带疏离的“代理人”姿态。程小时默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姓陈,”老妇人将文件袋放在膝盖上,双手依旧紧握着,“是……是老李,李秀兰介绍我来的。她说你们……你们有办法,能看到照片后面的故事。”
李秀兰就是之前那位来寻找怀表留言的老太太。
陆光点了点头:“我们尽力。您需要什么帮助?”
陈婆婆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颤抖着打开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
更像是一张被严重损毁后的残片。原本应该是长方形的照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被暴力撕裂。残留的部分焦黑卷曲,布满了水渍和污痕,画面内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某个建筑的角落,以及一两个极其模糊、无法分辨面貌的人影。
“这……这是我女儿。”陈婆婆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她用手指极度轻柔地、近乎抚摸地碰了碰那模糊的人影,“唯一的一张……合照。”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她没能跑出来……这照片,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
程小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大火……废墟……唯一的合照……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令人心碎的图景。他能感受到陈婆婆那跨越了二十年时光,依旧未曾熄灭的悲痛。
“我什么都不要,”陈婆婆抬起泪眼,恳求地看着陆光,又像是祈求般看了一眼程小时,“我只想知道……只想再看看她……看清楚她当时的样子……哪怕一眼也好……问她……问她最后……疼不疼……”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气音说出来,带着一个母亲最深切的无力和心痛。
陆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严重损毁的照片,时间线极其不稳定,能量场混乱,进入的风险比普通照片要大得多。而且,涉及火灾这种极端痛苦的死亡瞬间,对执行者的精神冲击……
他的目光转向程小时。
程小时也正看着那张残破的照片。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抿得很紧。在陈婆婆诉说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悸,仿佛能嗅到那股来自二十年前的、混合着焦糊和绝望的气味。那些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属于其他“程小时”的死亡记忆,似乎也被引动,开始不安地躁动。
但他没有避开陆光的目光。
他看着陈婆婆那双被泪水模糊的、充满哀求的眼睛,一种奇异的冲动压过了内心的恐惧和不适。
他想帮她。
不仅仅是因为同情。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被无数死亡记忆浸泡过后,对于“遗憾”和“未竟之事”产生的、近乎偏执的共鸣。
“可以。”程小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异常的平静,“我们接。”
陆光看着他,眼神深邃,没有立刻表态。
程小时站起身,走到陈婆婆面前,弯下腰,用一种极其轻柔的、与他平日风格迥异的动作,双手接过了那张脆弱不堪的照片残片。
指尖触碰到那焦黑卷曲边缘的瞬间——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不是一幅画面,不是一段声音,而是无数混乱的、尖锐的、充满痛苦和恐惧的情绪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指尖猛地冲进程小时的意识!灼热、窒息、绝望的呼喊、木材断裂的巨响……各种感官信息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撑爆他的头颅!
“呃!”程小时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照片差点脱手。他的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程小时!”陆光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紧绷。
陈婆婆也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他:“小伙子,你……你没事吧?”
程小时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站稳。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将那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洪流强行压制下去。
“没……没事。”他重新睁开眼,对陈婆婆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只是……这照片保存得不太好,有点……扎手。”
他用了最蹩脚的借口,但陈婆婆似乎相信了,只是依旧担忧地看着他。
陆光已经走了过来,站在程小时身边,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那张照片上,眼神锐利如刀。
“你确定?”陆光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这不是询问,是警告。
程小时抬起眼,看向陆光。他的眼神里还残留着被冲击后的混乱,但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异常坚定的火苗。
“确定。”他回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需要这个委托。不仅仅是为了陈婆婆。他需要一件事,一个目标,来证明自己还是“有用”的,来对抗体内那些正在蚕食他的、属于别人的记忆和痛苦。他需要在失控的漩涡中,抓住一根属于“程小时”自己的稻草。
陆光凝视了他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他混乱的意识深处。最终,陆光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对陈婆婆道:
“我们需要准备一下。请您稍等。”
他引着还有些不安的陈婆婆到旁边休息,然后一把抓住程小时的手臂,力道不小,几乎是半强迫地将他拉到了厨房与客厅连接的拐角处。
“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陆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怒火,“那张照片的能量场混乱程度远超正常!你现在的状态……”
“我状态很好!”程小时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陆光,我不是你的‘目标’!我不是需要被你隔离观察的病毒!我能做事!我能完成委托!”
他喘着粗气,眼眶微微发红,瞪着陆光:“还是说,你怕我搞砸?怕我这个‘收容体’失控,毁了你的‘观察记录’?”
这话语里的尖锐和指控,让陆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陆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身走向放着设备的柜子,开始默不作声地准备连接所需的药剂和装置。
程小时看着他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着,刚才涌上的勇气和愤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过分了。但他控制不住。
那张残破照片带来的冲击,陈婆婆的眼泪,体内躁动的“时骸”,还有与陆光之间那层冰冷的隔阂……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走到沙发边,重重坐下,将那张依旧带着无形刺痛感的照片残片紧紧攥在手心。
焦黑脆弱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楚,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去。
这不仅是一场委托。
这是他与自己体内那些亡魂的战争,打响的第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