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谈话带来的微妙压力尚未完全消散,一场新的、更为惨烈的考验便已降临。
刺耳的消防车警笛由远及近,最终汇聚在仁和医院急诊科大门口,那声音凄厉得撕心裂肺。对讲机里传来调度台急促的通知:“城西阳光幼儿园发生火灾,批量烧伤伤员,五分钟内到达!重复,批量烧伤伤员!”
“全体人员!急诊通道清空!烧伤科、心外、麻醉、儿科紧急支援!”急诊科主任的吼声通过广播传遍相关区域。
林晏和沈聿几乎是同时从各自的岗位冲向急诊大厅。空气中已经隐隐弥漫开一股皮肉烧灼后的焦糊味,混合着烟尘的气息,令人心头一紧。
第一批伤员送达。景象触目惊心。
大多是年幼的孩子,小小的身躯被熏得漆黑,原本娇嫩的皮肤上布满了骇人的水泡和红斑,有些严重的部位甚至已经炭化发黑。痛苦的哭喊声、咳嗽声、家长崩溃的嘶吼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如同人间地狱。
“优先处理呼吸道烧伤和休克!”林晏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混乱,他迅速扫视现场,开始分流,“1床,小儿,三度烧伤面积超过30%,伴有吸入性损伤,立刻气管插管!沈聿!”
“收到!”沈聿立刻上前,他的手臂虽然还未痊愈,但动作依旧精准迅速。他配合麻醉医生,小心翼翼地固定住一个不断挣扎、哭声嘶哑的小小身躯,看着喉镜探入,迅速建立人工气道。
林晏则已经转向另一个情况更危急的孩子,那孩子意识模糊,口唇发绀,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张力性气胸!准备穿刺!”他一把扯开孩子焦黑的衣襟,定位,消毒,穿刺针利落刺入——“嗤”的一声,高压气体排出,孩子胸廓的起伏稍微顺畅了一些。
“建立两条静脉通道!快速补液!计算补液量,按Parkland公式!”林晏一边下达指令,一边亲自给一个哭得几乎晕厥的母亲检查她怀中孩子的情况。那孩子脸上有浅二度烧伤,疼痛让他不断扭动。
“按住他,清创!”林晏对旁边的护士说,自己则迅速戴上无菌手套,拿起生理盐水纱布,动作尽可能轻柔地开始清洗创面。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但他手上的动作却稳得出奇。
沈聿那边刚完成插管,立刻又被叫去处理一个合并了心脏震荡、心电图出现异常波形的小伤员。他单手操作着除颤仪电极板,目光紧盯着监护仪,额头上满是汗水,受伤的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清创区里,哭声震天。护士们眼眶通红,却动作不停地配合医生们清洗、涂药、包扎。焦糊和药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林晏在处理完一个孩子的创面后,直起身,下意识地寻找沈聿的身影。看到他正半跪在一个担架旁,为一个严重烧伤、已经哭不出声、只是微微抽搐的孩子进行锁骨下静脉穿刺。孩子的父母瘫坐在旁边,目光空洞。
沈聿的侧脸在应急灯下显得异常冷硬,但林晏能看到他紧抿的嘴角在微微颤抖,托着孩子颈部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一刻,林晏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他快步走过去,在沈聿完成穿刺、固定好导管后,默不作声地递过去一瓶拧开的生理盐水。
沈聿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带着一种深可见底的疲惫和……愤怒。是对无情火灾的愤怒,是对脆弱生命被摧残的愤怒。他接过水瓶,仰头灌了几口,水流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混入颈间的汗水中。
“左臂,怎么样?”林晏的声音低沉沙哑。
沈聿摇了摇头,示意无碍,目光又重新投回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身上。“肺动脉压太高,右心负荷很重,需要……”
“我知道。”林晏打断他,他已经快速评估了孩子的情况,“准备利尿,降低前后负荷,注意电解质平衡。”
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言语,一个眼神,几个关键词,就足以明白彼此的判断和计划。这种在极致压力下淬炼出的默契,此刻成了支撑他们不至于崩溃的支柱。
抢救在混乱中有序地进行着。不断的会有新的伤员送来,情况一个比一个棘手。林晏和沈聿像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哭喊与伤痛中穿梭,尽着最大的努力与死神争夺着这些幼小的生命。
期间,有一次沈聿在搬运一个较重的氧气瓶时,受伤的左臂猛地一痛,让他动作滞涩了一下。一直留意着他的林晏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大部分重量,低声说:“我来。”
没有过多的安慰,没有柔情的对视。只是在血与火的炼狱中,一个无声的支撑。
当最危重的一批伤员情况暂时稳定,被陆续送往烧伤科ICU和手术室时,天色已经再次暗了下来。急诊科里一片狼藉,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悲伤和痛苦的味道。
林晏和沈聿靠在抢救室外的墙壁上,几乎虚脱。他们的白大褂上沾满了血污、药渍和烟尘,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沈聿的左臂纱布边缘,再次渗出了点点殷红。
两人沉默着,都没有说话。刚才那些孩子痛苦的面容和绝望的哭声,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过了许久,林晏缓缓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极其轻柔地擦去了沈聿脸颊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
沈聿没有动,任由他的动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他转过头,看向林晏,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为什么?”
为什么灾难总是降临在最无辜的孩子身上?
林晏无法回答。他只是看着沈聿眼中那深沉的痛苦,然后伸出手,不是碰触手臂,而是绕过他的后背,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拥抱。是战友之间的抚慰,是同行者之间的依靠,是两个见惯了生死却依然会为此心碎的男人,在极致疲惫与悲伤中,所能给予彼此的唯一支撑。
沈聿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将额头抵在林晏的肩上,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要从对方身上汲取继续站立的力量。
走廊里人来人往,无人驻足,也无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在这一片悲恸之中,这个无声的拥抱,显得如此自然,又如此沉重。
灼痛之殇,刻骨铭心。
而能抚慰这伤痛的,或许唯有彼此理解、彼此支撑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