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游天下的第十七年,于燕国酒肆听得一折戏文,演的是尽人皆知的旧事——晋燕两国那段尘封秘辛。
晋室公子昭,素有玉山倾雪之姿。 世人皆言他求娶王妃前,曾三赴云梦泽,只为觅得一支并蒂莲。
那王妃是燕国长陵君独女,名唤阿蘅,容色清绝如初春融雪,更通晓兵法舆地之术。
当年燕国内忧外困,公子昭献计于晋侯,首策便是与燕结盟。
他亲赴蓟城,以九璋为聘,将阿蘅迎入晋宫。
自此举案齐眉,日月同辉。
五年后晋燕交恶,他奉晋侯之命出征,连破燕国三关七十二城,长陵君自刎殉国。
是夜阿蘅备酒相候,席间短刀寒光乍现,无人知晓他们说了什么,最终刀刃坠地无声。
此后二人虽同寝同食,却似隔着重峦叠嶂。
后晋室宗亲兵变,以阿蘅为饵,将他困于朱雀台。
烈火焚尽雕梁画栋,唯余半枚玉佩堪辨形貌。
公子昭一生勤政,修渠筑路,开晋国百年盛世。
他终身未纳侧室,因她爱竹,便在宫苑种千竿翠竹,风过时簌簌如私语。
战后残简中,唯余半纸家书: “阿蘅,新竹已抽梢。”
这故事的后半程,各地说法不一,真相湮没在时光里,唯独我知晓。
于是轻叩酒盏,接上戏文戛然而止处。
世人只知长陵君晚年得女,视若珍宝,却不知阿蘅出生时星象大凶,太白经天。
有游方术士断言她命犯孤辰,活不过及笄之年。
说来也奇,她十四岁那年果然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恰有南海医仙途经燕国,闻讯入府,三日后以金针度穴,却叹“此乃天妒”,留赠一枚玄龟甲片,嘱其随身佩戴。
自此阿蘅日渐康健,那医仙却化作鹤影远去。
龟甲寻常无奇,唯遇命定之人会泛青芒。
她十六岁随父狩猎,在鹿鸣涧救起重伤的少年,指尖触及他染血衣襟时,龟甲突然灼灼生辉。
霎时万千画面奔涌而来——少年原是梁国质子,她会教他燕国官话,陪他走过深宫长巷,最后在飘雪的城楼目送他远去。
画面终结于他率铁骑踏破燕国山河的模样。
她怔忡片刻,终究将他藏进了马车。
后来种种,皆如龟甲所昭示。
她十八岁那年,晋国遣使求亲,来的正是公子昭。
他眉目如淬寒星,行礼时腰间玉珏轻响。经过回廊时她发簪松落,被他抬手接住的刹那,龟甲再次发烫。
她看见自己凤冠霞帔远嫁晋国,看见五年后他挥师北上,看见朱雀台的冲天火光里,他以身作盾护在她身前。
那是宿命的序章,也是情劫的开端。
三月后,她应下婚约。
临行前父亲老泪纵横:“阿蘅,此去便是晋室的人了。”
她望着宗庙方向轻笑:“女儿永远是燕山的阿蘅。”
新婚夜红烛高烧,他执却扇时指尖微颤:“可悔否?”
她望进他深邃的眼眸:“悔与不悔,皆是我选。”
此后五载,竟是她此生最安宁的时光。
他知她思乡,便仿燕国样式筑听雪阁;她畏寒,他亲自挑选银霜炭。
无数个深夜,他伏案批阅奏章,她就在旁翻阅兵书,烛火将两个影子融作一处。
直到晋燕开战的消息传来,龟甲的预言如期应验。
燕国大败那日,晋宫张灯结彩。她卸去钗环,独自登上朱雀台。
当晚她备下他最爱的桑落酒,匕首在袖中泛冷光, 她说起燕山皑皑白雪,说起鹿鸣涧的麋鹿,说父亲教她的第一句诗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他静静听着,忽然落下泪来:“你可知当年医仙,是我师尊。”
原来所谓命劫,是他逆天改命的代价;所谓龟甲,是他用半生修为炼化的护身符。他早算到晋燕必有一战,唯有娶她才能保全她的性命。
话音未落,叛军已围住朱雀台。
他身中数箭仍护着她且战且退,最终被烈火困在高台,她扯下披风为他包扎,鲜血却浸透层层绢帛。
“十六岁在鹿鸣涧...”他气息微弱地笑,“你救我时,龟甲是不是亮了?”
她泪如雨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阿蘅...”他最后凑近她耳畔,“去看我为你种的竹林...”
二十五岁,她抱着逐渐冰冷的他,看大火吞噬最后一片琉璃瓦。
龟甲在怀中碎裂,如星雨纷坠。
很多年后,她终于明白:当年术士说的不是“天妒”,是“天渡”。
酒肆烛影摇红,满座寂然。
我起身系好斗篷,檐角铜铃正响得急促。
那未说尽的后话是:长陵君其实给女儿取名“蘅”,是杜若的别名,生在幽谷,焚而不毁。
就像那个戴斗笠的女子,总在清明时节出现在朱雀台废墟,放一束带着露水的杜若花。
晋国史官不曾记载,叛军清扫火场时,有人看见两只白鹤冲天而起,翅尖沾着火星,像极了新娘嫁衣上金线绣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