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之后,裴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也没有再出现在舒予若的公寓楼下。那袋冷掉的生煎,最后被舒予若默默丢进了垃圾桶,连同那一晚他眼底骤起的风暴和决绝离去的背影,一起沉入心底。
她知道他在躲她。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淋淋的鸿沟,在与他父亲猝然相遇的瞬间,被无限放大,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地沉浸在那短暂的、偷来的温情里。
舒予若没有去找他。她了解他的固执,如同了解自己此刻内心的混乱。她将自己投入了更繁重的学业和实习中,试图用忙碌麻痹所有纷乱的思绪。然而,顾瑾言给她的那份关于“锦华苑”事故的文件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灼烫着她的神经。
她开始利用课余时间,悄悄查阅当年的新闻报导,在图书馆尘封的工程档案里寻找蛛丝马迹。她不敢直接去问父亲,怕打草惊蛇,也怕听到那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每一次翻阅那些冰冷的资料,都像是在亲手剥离父亲在她心中那座已然开始倾斜的丰碑。
这天,她正在法医实验室整理一份复杂的毒物检测报告,厉薇薇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八卦。
“予若!重大发现!”她凑到舒予若耳边,压低声音,“我动用了我小叔叔的人脉,帮你查到点关于那个裴钰家的事情!”
舒予若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移液管险些滑落。她强作镇定:“查到什么?”
“裴钰他爸爸,裴建国,现在住在城西的那家私立康复医院!听说事故后受了刺激,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时好时坏的。”厉薇薇语速飞快,“还有,我小叔叔旁敲侧击地问了当年参与事故调查的一个人,那人说,当时其实存在一些争议,关于爆破参数的设定和现场监理的责任界定,并不是像最终报告写的那么清晰……”
私立康复医院……争议……
这两个信息像两块拼图,嵌入了舒予若脑海中那片模糊的图景。她想起裴钰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想起他提及兄长时那压抑的疯狂。如果事故的责任并非全然在父亲一方,如果其中另有隐情……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要知道全部的真相。不是为了替父亲开脱,也不是为了挽回裴钰,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弄清楚,她所陷入的这场纠缠,到底建立在怎样的事实根基之上。
“薇薇,谢谢你。”舒予若紧紧握住厉薇薇的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帮我个忙,查一下那家康复医院的具体位置和探视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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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某私立康复医院的花园里。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鹅卵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裴钰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神情有些呆滞的中年男人。男人裹着厚厚的毯子,目光涣散地望着远处,对周围的一切都缺乏反应。这就是他的父亲,裴建国,曾经意气风发的爆破工程师,如今只剩下了一具被噩耗和病痛掏空的躯壳。
“爸,今天天气不错。”裴钰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戾气全然不符的沙哑温柔。他俯下身,细心地将滑落的毯子角重新掖好。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样的场景,几乎是他每次来看望父亲的常态。无尽的沉默,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复仇,是支撑着他从这片废墟里爬起来的唯一信念。
口袋里的手机无声震动。他拿出来,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不能再等了。舒明远最近在接触新的项目,必须在他翻身之前动手。】
裴钰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抬眼看了看轮椅上对外界毫无感知的父亲,又想起舒予若那双带着泪光和担忧的眼睛。
【再给我三天。】 他回复,几乎是咬着牙按下发送键。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道别?还是来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花园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虽然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刻意低着头,但那身形和走路的姿态,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舒予若。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她调查他?还是跟踪他?她想干什么?来看他和他父亲的笑话吗?还是想来进行她那可笑的、“化解仇恨”的努力?
他猛地站起身,轮椅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他顾不得许多,将轮椅固定在原地,大步朝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舒予若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裴钰。她只是想远远地看一下裴建国的状况,或许,能从医护人员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当年事故的、不同于官方报告的说法。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裴钰,尤其是在他明确划清界限之后。
刚转过一个拐角,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啊!”
她被一股蛮力狠狠地拽了过去,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裴钰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摘下她的帽子和口罩,露出她惊慌失措的脸。
“谁让你来的?!”他的眼睛赤红,里面翻滚着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受伤的警惕,“跟踪我?嗯?舒予若,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有跟踪你!”舒予若挣扎着,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我只是……只是想了解一下……”
“了解什么?了解我们裴家有多惨?了解我这个疯子是怎么被逼出来的?!”他低吼着,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绝望的灼热,“然后呢?用你的同情心来施舍我?还是觉得,了解了这些,你父亲的罪孽就能减轻一分?!”
“不是的!裴钰你听我说!”舒予若仰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如果……如果我爸爸真的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我……”
“真相就是我哥死了!我爸废了!而你们舒家,靠着肮脏的手段,至今逍遥法外!”他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这就是全部真相!够清楚了吗?!”
他看着她蓄满泪水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痛又怒。他恨她的“好奇”,恨她的“努力”,更恨自己在她眼泪面前,那该死的、不受控制的心软。
他猛地低下头,不是吻,而是带着惩罚和宣泄的意味,狠狠咬上了她的唇瓣。
疼痛让舒予若瞬间僵住。这个吻充满了血腥味和绝望,不像亲吻,更像是一场厮咬。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咸涩的泪水滑落,混合着唇齿间的铁锈味。
许久,裴钰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松开了她。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粗重而混乱。
“舒予若,”他声音沙哑破碎,“别再来找我。别再来碰我的伤口。”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碎,然后,他决绝地转身,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舒予若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唇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知道,她又一次,将他推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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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裴钰独自一人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快要燃到尽头。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与那个神秘号码的对话框界面。
他闭上眼,脑海里交替浮现着父亲呆滞的面容,兄长模糊的笑脸,以及……舒予若含泪的双眼和染血的唇。
他拿起手机,删掉了之前输入的“再等三天”,重新敲下一行字。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
【按原计划进行。】